人們越是擺脫或改變權力的命運,其背後的陰影就越濃重。
2.
「哎呀,這話形容得多麼傳神啊!」
「沒錯。那畫家經由我多方的奔走和斡旋之下,他的兒子不用坐牢,一如往常,過著愜意的生活。」
「大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金絲雀探問道,「他們的兒子後來到哪裡去了,你有特別的安排嗎?」
「嗯。」金泉滿回答道,「你試想一下,一個國中肄業的年輕人,一個有案底的人,他們在社會上能做什麼?說白了,在這高度競爭的社會上,他們根本沒有立身之地,可怎麼辦呢?我作為跨足黑白兩道的縣議員,最終還是得替他們安排出路。於是,我拜託鬼頭幫老大哥收留這兩個年輕人。以後,老大哥的理財公司需要催債的時候,他們也能派上用場。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一石二鳥的好辦法。」
所以,在辦公室裡,金絲雀每次看到那幅題詩和畫作,就打從心底感激大哥的眷顧之情。他們兄妹出身軍人的家庭,經過了一番複雜曲折的打拚,才有了今天的地位。因此,他們兄妹對於這得來不易的地位和名銜,當然不會輕易放開,如同勇猛的旗魚一樣,一旦咬住了鮮美的魚餌,就要死命地把它拖回大海裡。
皇天不負苦心人,蘭梅老師終於來了。原本空氣滯悶的校長室,彷彿因此吹進了新鮮的氣息,枯草般的金絲雀又恢復了生機。
「哎呀,蘭老師,你終於來了。」金絲雀用感性而渴望的口吻說,「來,請坐,歇息一下。」說著,她把蘭梅帶到辦公桌前面的三人座沙發椅上。
「抱歉,金校長,我原本來得及與你見面,不料,資源班的同學們打架了,我連忙趕去處理,花了不少時間。」
「資源班的同學又閙事了?」金絲雀故作關心似地問道。
「他們不是故意閙事,而是溝通不良的緣故。我覺得,對於那樣的學生,老師應該多些耐性和愛心。」
「說得也是,」金絲雀附和道,「大家都知道,蘭主任是一位愛心滿滿的老師,連家長都想放棄的學生,你把他們全拉拔了起來。我記得,地方報紙的記者都來學校採訪。這是多麼光榮的事蹟啊!」
「沒有啦。」蘭梅聽到校長這樣吹捧,有點為難情,連忙謙遜地說,「其實,這是老師應盡的責任,不需要大肆張揚,學生的受教權得到保障,共享學校的資源,比什麼都來得重要。我總覺得這些學生,就如同我的孩子。」
「是啊,」金絲雀進而說道,「蘭主任還沒結婚就有慈母愛子般的情懷,真是令人敬佩!坦白說,我都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整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照料他們。有時候,他們還跟我抱怨說,比起他們我更疼愛青石板國中的學生呢。」
蘭梅沒有答腔。她認為,金校長說得言過其實,誇大的成份勝過事實的陳述,她希望教育這個領域越單純越好,不管老師教學是春風化雨,或者循循善誘,只要有助於學生的啟蒙,都應該毫無保留地傾注心力。相反,將九年國民教育當成自我炫耀的工具,其本身就是對教育事業最大的污損。
金絲雀知道蘭梅的個性,不搭腔等同於不認同,不接受對方的說法,為了不讓對方難堪,最好的方式就是沉默以對。然而,她終究是這所學校的校長,以及蘭梅等數十名教師的頂頭上司,談話的氣氛再怎麼尷尬,陷入沉默的泥沼裡,她無論如何都要率先打破僵局。於是,她打開了新的話題。
「對了,蘭主任,你覺得牆上那幅題詩的意境如何?」
蘭梅順著校長所指的位置看去,不由得眼睛為之一亮。她之所以感到小小的驚訝,並非因為題詩者的來歷,而是那首題詩的含義。在她看來,題詩的內容與校長的抱負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我覺得,這首題詩的意境,很有勸世的意味,又有看盡榮華富貴的豁達和自在。」
「我也這麼認為,但是要達到這境界,還是滿困難的。」金絲雀猛然來了一記回馬槍說,「對了,你知道這首詩的出處嗎?我很想了解它的來源,將來如果有訪客問起,我好給他們講解一下。」
蘭梅一下子反應不來,約莫停頓了十秒鐘左右,才恢復了正常的思惟。
「我好一陣子沒讀古詩了,校長您真是把我考倒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首詩應該是出自杜甫的《可嘆》一詩。」
「什麼《可嘆》?」金絲雀以為蘭梅在諷刺她,故意用「可嘆」一詞,來取笑她孤陋寡聞,調侃她這個徒具虛名的國中校長。
「杜甫的《可嘆》這樣寫道: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所謂的白衣蒼狗,是指雲彩的變化。」說到這裡,蘭梅看了看金校長,繼續說道,「不好意思,容我多嘴解釋一下,校長所珍藏的那幅題詩,其中的『東海揚塵猶有日,自衣蒼狗剎那間』,應該是指滄海變成陸地,而無論時間長短,變化都是無常的。」
金絲雀又哎呀了一聲,但這句小小的驚嘆,卻是真實不假,不是她慣用的社交辭令。
「蘭主任,你太厲害了!平常,我忙得沒時間跟你交流,想不到你是古詩的高手,失敬失敬!」
「校長,別這麼說,閱讀古詩是我的樂趣之一。」
「蘭主任,大學讀的是中文系嗎?」
蘭梅搖搖頭說,她是歷史系的逃兵,擔心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便趕緊補俢了教育學分,埋頭拚了兩年,才取得了教師資格。
金絲雀認為,與蘭梅談話的氣氛不錯,彼此之間的隔閡已經拉開了,接下來,她就要進入正題了。
「哎呀,不是中文系出身的人,有著這樣深厚的人文素養,才讓人更加佩服呢。對了,我們青石板國中50年校慶就快到了,這是一次歷史性的盛會,我們不但要辦得成功,也要藉這個機會,大力向外界宣揚,並吸引他們對本校的關注。」
「校長,我作為本校的教師之一,百分百支持50年校慶盛大舉辦。如果能引起各界人士的關注,進而得到學生家長會支持的話,那就更好了。」蘭梅以教育者的立場說道,並未積極回應校長的弦外之音。
實際上,剛才,金絲雀很想對蘭梅說:我想藉這個機會,讓外界人士知道,青石板國中在我英明的領導之下,在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果,這所名聲不大的中學,正是因其個人的行銷與宣傳,等於再次把它從屈辱的敗部沼澤地裡拉出來一樣。而且,現下,她一面頂著國中校長的頭銜,一面在認識的教授引介下攻讀教育學博士課程。直白地說,50年校慶辦得成功的話,將為她帶來雙重的好處。雖然,這談不上是社會學概念裡的名利雙利,卻也距離這個目標不遠。然而,她終究耐住性子了,沒把底牌給掀了出來。
「我就任青石板國中校長之前,就從其他老師那裡知道蘭老師的大名了,你一直待在本校教育英才,長達十六年之久,擔任過教務主任和教學主任,有著比其他教師豐富的行政經驗。我想,本校的前任校長離任以後,高升轉任到縣教育局,一定得到蘭老師的協助,才有今天的光榮局面。」
金絲雀一邊給蘭梅灌注迷湯,一邊觀察著她的表情,準備以此反應來調整自己的措詞。
「所以,這次籌辦校慶的光榮任務,有請蘭主任大顯身手了。」
「謝謝校長的肯定,」蘭梅心意堅定似的說,「你知道,去年開始,我已經擔任七年級的班導師了,整個重心都放在孩子身上,依目前的情況,我實在沒有餘力參與校慶的事了。」
「蘭主任,你太謙虛了,」金絲雀擠出笑容說,「剛才,我再三強調,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需要借鑑你籌辦歷屆校慶的經驗,這可是實際的硬仗。」說到這裡,她壓低聲音說,「而且,如果這次50周年校慶辦得成功,我不但不會獨攬功勞,一定會委請《紅輪時報》的記者,給你寫一篇星期人物專訪,為你大大宣傳一番。」
「校長,我想,你大概誤會了,」蘭梅忽然覺得有點哭笑不得,連忙地解釋道,「……我對於權力名聲不感興趣,一心只想做個稱職的老師,不辜負作育英才的理念,更不是拿這件事以退為進。話說回來,我們的教務主任能力極佳,又是你的左膀右臂,有她來統籌安排,50周年校慶一定會大獲成功的。」
「不,不行,」金絲雀斬釘截鐵地說,「的確,堂花主任對我很忠心,不過,她的歷練太少了,缺乏籌辦大型校慶的經驗,她撐不起青石板國中50周年校慶這個重擔大任啊!」
金絲雀否決蘭梅提出的人選和建議,一副非要蘭梅接下的態勢,頓時,讓這位熱血教師,不知說什麼才好。事實上,蘭梅拒絕接下籌辦校慶的任務,主要原因在於,她並不喜歡行政工作,覺得這工作做久了,有著不可言喻的倦乏,與學生的接觸和交流越來越遠,把她以教學為樂的熱情一點一滴給流失了。另一方面,還與校長的領導風格有關。前任青石板國中校長龐浩然就是個難得的好人。他為人通情達理,做事認真負責,有錯自己承擔,有功與各處室的老師分享。以舉辦校慶或戶外教學活動為例,事情順利完成之後,他就到各處室去,逐一向老師和相關人員致謝,當晚邀請老師們聚餐。一到餐廳,他立刻把當時的教務主任蘭梅拉到一旁,自掏腰包遞上幾千元餐費,低聲吩咐蘭主任,待會兒,麻煩她低調結帳。這溫馨的舉動,優雅有擔當的領導風格,深深打動著青石板國中的老師們。直白地說,在公務部門的交際費上,像龐浩然校長這樣,不把自己的錢包和公家的錢包弄混的人,還真是少見呢。相反,同樣的事情放在金絲雀校長身上,則截然不同了。(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