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聰明睿智的人,也不知其深度,對勤奮用功的人,也不知其真諦,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體內老去。----法稱(古印度詩人)

11.

記憶這種東西真是奇妙,倘若你有心銘記的話,即使經過時間風雨的侵蝕,它同樣是不容易褪色的。而這時候,你剛好又掌握精確回憶的技藝,那麼帶有人類學意味的個人生活往事,就會以較為完整的面貌呈現出來。簡單講,我很感謝克拉克博士的補充說明,因為他讓我知道馬僮到台北求學、以及經歷著什麼職業和愛情的焰火。

「……原來馬僮是媒體紅人,這太出乎我的想像了。」我直白地說,「我們就讀狄德羅中學的時候,小個子的他經常被同學欺負,想不到數十年之後,他靠自己的力量完成了人生的蛻變。」

「嗯,馬僮政治研究所畢業以後,如願以償到一家雜誌社當編輯。」克拉克博士說。

「他沒當英語老師嗎?」我問。

「就我所知,比起英語教學,他好像更熱衷於政治評論。你為什麼認為他會當英語老師?」

「因為打從國中時期,他的英語念得特別出色,連沙克雷老師都很稱讚他,將來若往這個方向發展,前途是不可計量的。」

「這個很難講,還要看後續的人生經歷,有些優等生考上理想的大學系所,原以為一畢業可以發揮長才。不過,當他們要進入職場與其他求職者競爭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並沒什麼實力。說白了,那是一種文青式的自戀、一種對自我的誤解。」

「馬僮是那樣的人嗎?」

「不是,」克拉克博士語氣堅決地說,「與其一些自戀狂相比,他還是不錯的人,對於吸引新知識很有熱情……」

「你們在哪些方面有交集?」

「事情是這樣的。多年以前,我們好幾個朋友成立了一個讀書會,每個月第三個星期天中午,在羅馬大飯店聚餐。餐會結束,就進行主題討論,論題很廣泛,有歐陸哲學、現代思想、文化批評、社會運動等等。當然,還包括令人熱血沸騰的政治批判議題……」

「那時候,馬僮就對政治評論格外狂熱嗎?」我問。

「還不算。我認為,那時候他主要以雜誌社的立場向我們約稿,每個月聚餐一次,可謂一舉兩得。首先,可以邀得好的稿子,以壯大他們雜誌的內容,其次,享受美食的同時,進而獲得更多的情報。」

「情報?」

「例如,我們讀書會有的成員與雜誌社關係不錯,馬僮藉機東問西問,加上頻頻斟上紅酒,愛表現的成員,就把競爭對手的雜誌、下一期要推出什麼特輯全抖了出來。這可是不易多得的『情報』。我覺得,那時候他已展現出靈活的手段了。」

「嚴格講,只要不是詐財的勾當,我還能接受這個灰色地帶……」我說。

「說的也是,有些雜誌社總編輯的做法,很不入流呢。」

「那麼糟糕嗎?」

「待我說明之後,你再評論一下,看我是否言之其實。」

「哎呀,我知道你的為人,」我對此表示支持,「你談文化出版界的內幕,並不是聊是非扯八卦。坦白說,我很厭惡這種風氣……」

「你聽過梅洛斯這個人嗎?」

「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好像擔任《世間歲月靜好》雜誌的總編輯。」

「以前,我認為,他是個上進的青年,文章寫得勤快,給人良好的印象。後來,不知什麼原因,他的做法越來越邪門了。我說,馬僮耍點小機警,從我們讀書會成員的口中,套點情報為自家的雜誌社參考,以此提振競爭的士氣,終究沒有踩到新聞倫理道德的紅線。然而,文質彬彬的梅洛斯可不同了。他一打聽到對手雜誌預定要專訪某個人物,便立刻運用各種管道,早一步採訪那個人物,以此作為該期雜誌的封面,而且又搶先出刊了。不用說,他的對手看到這個特輯,一定是面色如灰,竟然被對手狠狠偷襲了。」

「我覺得,這種做法很不光彩,真是此風不可長。」我不以為然地說。

「更惡劣的是,他利用雜誌社這塊招牌,拉攏房地產開發商贊助,用文化形象來包裝他們的建案,無疑是鬼推磨的手法。另一個手法是,不斷地對外喊窮,說他們財力多麼吃緊,沒有讀者的捐款,美好的理想就會崩垮了。總而言之,資訊發達的現代,這苦肉計很見效。沒多久,大批熱情的贊助款,就會波浪般的湧進他們的帳戶,更遑論其他打著功德款的名義,專業吸金的佛教團體了。」

我不得不說,克拉克博士的分析很精闢,有著外科醫生開刀手術般的精確,給人猝不及防的銳意和冷酷。

「想不到,梅洛斯把宗教斂財那一套絕活,全應用到網路雜誌上了。哎,我們應該稱讚他們功夫了得呢,還是甘拜下風呢?」我跟著揶揄了一下。

「你知道,政客們最愛提『識時務為英雄,知進退者為豪傑』這老生常談,還說不與時俱進的話,很快就會被時代所淘汰。我認為,再也沒有比這種論調更可悲的了。」

「對了,」我轉換了話題,「之後,馬僮一直熱衷於政治論述嗎?」

「是啊,」克拉克博士說,「依我看,他似乎在模仿三島由紀夫,試圖將自己鍛煉成論述的小巨人。他後來換了兩個工作,依然與政治評論密切相關。或許,從廣義層面來看,這也是一種政治癌的表徵。」

「政治癌?」我不禁一笑。

「不管馬僮同意與否,我是這樣認為。下次,與他碰面的時候,就知道我並沒有誇大其詞。」

「你們的讀書會總共辦了多些年?馬僮持續到最後一刻嗎?」

「剛開始,參與讀書會的成員很積極,不過到了第三年,出席者越來越少,他們有各自不克參加的理由。總歸一句,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不再關注讀書的樂趣,自然就各自紛飛了。儘管如此,馬僮偶爾會向我邀稿,我與他的互動多一些。」

「可是,你們見面的時候,只談政治議題,而不談其他的話題,不是很奇怪嗎?下次,我一定要調侃他幾句才行。」

克拉克博士說,馬僮擔任《海馬斯論壇報》主編之前,發生過幾件有關追求女性的趣聞。而我正是因為這段敘述和補充,才得以知道馬僮愛情史觀的變化。

「我說,馬僮也是怪人。你別看他平時砰砰叫,寫文章將赤魷黨人批評得狗血淋頭,偏偏喜歡赤魷黨的女性。他的許多朋友都看不懂……」

「真的?」我詫異地問道,「他喜歡赤魷黨的小姐?」

「是啊,他私下告訴我,他一看見該黨具有知性氣質的小姐,老二就會有反應……你說,這個人怪不怪啊?」

「……與其說,這是馬僮的心理矛盾,不如說,這才是他感情生活的真面目吧。」

「為什麼?」這次,換克立克博士感到困惑了。

「我們就讀狄德羅中學的時候,馬僮就出現過這種病症了。我們班上有個同學叫列夫特,他們父母就是赤魷黨的死忠支持者。列夫特有一個妹妹,叫做克萊娜,長得很漂亮。因此,馬僮偶爾到烈夫特家裡,表面上關心同學的英語進度,真正的目的是,去偷看美麗的克蒂娜。」

「哈哈,這滿像馬僮的做風嘛。」克拉克博士毫不掩飾挖苦道。

「那時候,我跟他交情最好,他偷偷告訴我,每次看見或想起克蒂娜的身姿,他的小鳥就不自主地硬翹起來。我還勸他,打手槍不可過度,要適可而止……」

我說起馬僮這段慘綠少年時期的愛船之旅,克拉克博士又笑了,他進而指出:

「你知道,馬僮是個好人,不過,他太吝嗇了。朋友都形容他,簡直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大家約見面談稿子,剛好中午用餐時間,為了不掏錢出來,他寧願點只有醬油和麵條的傻瓜麵,因為這個最便宜,朋友不會計較區區四十五元。」

「他變得這麼小氣?」我發出了驚呼。

「有趣的是,馬僮雖然不想請客吃飯,對他要追求的女性,卻是出手闊綽,在那一刻,他完全變了個人似的,像是豪門世家的少東呢。」

「真有趣,這是我所不知道的馬僮。你說說看……」。

「那天,他提領了現金,特地到日系百貨公司的化妝品專櫃,買了一組2萬元左右的香水,送給了他心儀的小姐。」

「結果,進口香水組合奏效了嗎?」我好奇問道。

「聽說,收效不彰……。」

在此,我不禁推想:在馬僮看來,他平時省吃儉用,為了女友花了2萬元,總比把這筆錢捐給詐財集團來得意義非凡。而且,他似乎相信,所有伴隨著香水的愛情,終有一天會掀起陣陣的漣漪。

「他發現,第一波攻勢沒有預期的成功,便發動了第二波戰術。」

「難道是為那位小姐購買名牌的衣服?」

「不是,這回是電器製品。」

「哈,太好笑了。」

「那位小姐與父母同住,家用電話擺在客廳,真要通話很不方便。於是,他為她買了一組電話機,有子母機功能的那種。這樣,晚上他打電話過去,她在自己的房間,拿起子機即可接聽電話,既快速又有保密功能。」

「子母機組效果如何?」我追問道。

「很可惜,好像石沉大海一樣。」

「她不接他的電話嗎?」

「對,在這方面,女人特別敏感。如果是心上人來電話,可以無止盡似的談話。相反的,若是厭惡男人的聲音,她們寧願像蚌殼一樣,緊閉不說話。」

我心想,馬僮真是沒女人緣,花錢討好心儀的女性,付出了各種努力,最後依舊功敗垂成,到現在還是個單身漢。

「譚定,你別替他擔心啦,」克拉克博士讀出了我的心思,恰如其分地補充說道,「他還是有辦法的,沒有正牌的女朋友,可以找女性友人,一起逛街,一起看電影。」

「咦?他怎麼做到的?」

接著,克拉克博士說,女作家傑西卡與丈夫詹姆士離婚的消息傳開之後,馬僮主動聯絡傑西卡釋出善意,說他是《海馬斯論壇報》的主編,竭誠歡迎她開設專欄寫稿。那時候,傑西卡尚未從落寞的低谷中走出來,剛好有這樣的機會,也想藉由寫稿來轉換心情。

「傑西卡的丈夫也是作家嗎?」我問。

「不是,他是搞農民運動出身的詩人,很早就出了名,出版過幾本詩集。很可惜,他得了自我膨脹的怪病,政治主張從此大轉向,成了赤魷黨的鐵桿分子。」

「莫非詹姆士從赤魷黨那裡拿到了什麼好處?要不然,他何必背棄原來的理想,扮演起政治的轉向者?」

「嘿,這就是赤魷黨最擅長的本領呢。還不簡單,詹姆士喜歡美女和金錢,赤魷黨立馬送上美女和鈔票,他就像玩魔術手法似的,從青衣石斑魚變成了吉色赤鯮魚。」

「那麼傑西卡不漂亮嗎?」我很不服氣地問。

「……氣質很不錯。但在詹姆士眼裡,傑西卡已經失去了青春的肉體……」

「所以,馬僮便利用了這個空隙?」

「可以這麼說。」

「這太不光彩了吧。……傑西卡本人又怎麼想呢?」

「傑西卡並非不知道馬僮的盤算,而是基於博大的母愛精神,才跟馬僮一起逛街和看電影。如果,你看過改編自深澤七郎小說《楢山小調考》那部電影,就能理解傑西卡的苦心。」

「可是,馬僮知道嗎?」我苦笑地說,「他以為傑西卡擔心失去寫專欄的機會,偶爾才陪他逛逛街,其實是,傑西卡帶著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兒子出來散散心。」

「我再舉個例子。」克拉克博士說,「不久前,報上刊載了一則消息,有個中年男子標榜自己酷愛舊書店,經常在那裡留連忘返,幾日不去,便會死去活來般的痛苦,而且,還對外宣稱這是他真誠的懺情錄。真正的原因是,他暗戀上舊書店的老闆娘,而人家卻把他當成店內飄浮的灰塵。或許,對所有長不大的男人來說,他們永遠需要女性與性愛的幻影。」

不知什麼原因,霍地,我的腦海裡掠過一道削瘦的暗影,它像一隻跛足的小鳥,蹣跚而疲困地來到我們的狄德羅中學校園。我原以為牠會到水池邊上,飲水解渴,或者照看自己的影子,一陣熱風乍起,牠又拚命地飛了起來,在附近繞了三圈,最後好不容易停落在綠葉猶存的枝條上。(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