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聰明睿智的人,也不知其深度,對勤奮用功的人,也不知其真諦,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體內老去。----法稱(古印度詩人)

4.

嚴向冬是個細心的人,為了不讓沉悶的氣氛滯留太久,他主動而簡要地說起其兒子的事情。他說,他的兒子品學兼優,大學畢業以後,工作了一段期間,考上了國立大學資工研究所,也順利畢業了,正要邁向成功之路,卻生了一場大病,從此成了不歸之人。他神情懊悔地說,這孩子太拚了,沒日沒夜的讀書,最後卻把身體弄壞了。那時候,他若及時看顧兒子的健康,他應該可以多活上好多年,而嚴家的團圓之月就沒有缺憾的陰影。

當下,我找不到恰當的語言安慰他,只能用宿命論的觀點說幾句。

「我想,這都是命運的安排,誰都不能改變這個結局。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命運中的父子緣份淺薄,比一般人更早地失去了父親。當同學們在慶祝父親節、切蛋糕吹蠟燭的時候,我只能對著掛在廳堂裡的父親遺像,用最強大的想像力,去勾勒他生前的樣子。所以,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逐漸地接受這樣的事實了。正如我父親為什麼於三十九歲就撒手人寰,讓我來不及記住他確切的身影,但事實上,他一直沒有離開我,一直守在我的記憶中。」

「社長,您是善解人意的好人。認識您,是我的榮幸。聽您這麼說,我心裡舒坦多了。」嚴向說道。

「對了,您說寫作這部書稿的同時,曾經投稿給報紙和電子媒體?都是手寫稿嗎?」

「嗯,可能是這個因素吧,我的稿子統統被退了回來。每次,從信箱取出蓋著郵戳的退稿,更多時候是音訊全無,我心裡有說不出的憋悶。」

「這也難怪。眾所周知,自從電郵傳送大量普及,手寫稿少之又少了,除非你是名牌大學教授,有助理幫你謄抄或電腦打字,否則編輯收到手寫稿,無不搖頭苦笑的。」

「手寫稿有這麼糟糕嗎?」

「哈,……在他們看來,名人或名作家的手寫稿才有價值可言,哪怕他們的字跡糟透了,像鬼畫符一樣,但他們依然會受到隆重的對待。更直白地說,如果遇上大師的稿子緊急刊登,而這時恰巧已排版妥當,那就得緊急撤版重新來過。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經常借勢借端命令底下的行政人員為其稿子打字,真的沒辦法了,只好自掏腰包雇人打字了。」

「原來如此。」嚴向冬恍然大悟地說。

「我跟您說個祕辛,」我喝了一口水,潤了潤有點發乾的喉嚨,「有個同業說,有一次,他從台北至南部參加一個作家的葬禮。葬禮結束以後,他與許久未見的朋友敘舊,說著說著,談起了一件事情。那個朋友告訴他,這名逝世的作家向他抱怨。」

「抱怨?他的作品沒能得到發表嗎?」

「不是。這個也跟手寫稿有關呢。」

「咦?」他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黝黑的臉龐泛著微微紅光。

「這位作家生前對他說,之前,他投寄了手寫稿給《平沙萬里報》的主編,每次都是來稿照登的。但是,好景不常,後來他稿子刊登的速度變慢了,讓他心裡非常焦慮,很想打電話探問究竟。這時候,理性主義的妻子就勸他,人家可能正忙碌著,騰不出時間來,何妨稍等一下。在那以後,他聽從妻子的勸解,好幾次,忍住性子放下家用電話的話筒。過了三個星期,情況依然不見好轉。他每天早上起床,來不及刷牙洗臉,就滿懷著希望打開報紙的副刊,查看他的作品是否刊登出來了。但是事與願違,每次都給他帶來了沉重的打擊。」

「為什麼?」

我轉述了那個同業的說法。有一天,作家實在受不住內心的折騰,不管妻子的阻擋,打了電話到編輯室。主編一接起電話,還沒聽懂他的意思,他便氣急敗壞似的說:我的稿子你們到底登不登啊?不採用的話,也要儘快退還給我呀,我都附上回郵信封呢。問題是,你這樣擱置著,只會讓我更焦慮而已。你也知道,作家投稿不是為了賺稿費,而是那份榮耀在支持他。而沒了這份支持和肯定,作家就會失去原動力,猶如大海中的一紙之舟,不知要往何處去才好。你說,我……我有說錯嗎?

這位主編還不錯,知道作家的處境,於是,立刻致上安慰的話語:老師,您別生氣了。最近,我們報社內部做了人事精簡改革,可用資源減少了很多,以前,您來稿有小姐幫您打字,現在,她們全被裁掉了。報社又規定,今後來稿只收文字檔……。我呢,平常忙得不可開交,很想幫您打字,但最後還是沒能實現。……在此,我誠心地給老師一個建議,以後,您有大作投寄我們的副刊,可否請師母代為打字?當然,用電子郵件傳送稿子的話,我們就更好處理了。這樣一來,應該不會漏接稿子的問題。

然而,主編這番話,並沒有得到作家的積極回應,因為他的妻子不會打字,也不會寄發電子郵件。新的問題來了。自從手稿風波結束後,聽說那個作家抑鬱寡歡,整個人像消了風的氣球,他不像往常那樣坐在桌前攤開六百字稿紙,在格子上振筆疾書。

「這個打擊與作家之死有關嗎?」嚴向冬問道。

「……這雖然不是主要的原因,但作家生前這樣抱怨,副刊主編聽在耳裡,心裡也不好受吧。畢竟,跟不上時代的作家之死,也是很令人同情的。」

我說完,嚴向冬又嘆了一口氣。他原本想說些什麼,可話說到一半,又吞了下去。

「嚴先生,我這樣說,並非在嘲諷您不會打字,還依頼手工寫稿。我想表達的是,現代社會真是瞬息萬變,一眨眼的功夫,我們熟悉的事物就發生了變化,變得讓我們記不住它原初的樣子。以前,作家的手寫稿散發著光亮,如今卻被現代的趨勢掃地出門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或許我們應該重新思考手稿的重要性,至少觸摸著它的時候,我們可以感受到作者和文字的溫暖。」

經過我感性的總結,他終於鼓起了勇氣問道。「社長,您聽過《海馬斯論壇報》嗎?」

「《海馬斯論壇報》?」

「嗯,」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

「您給他們投稿了?」我試探性地問道。「……您寄出的是手寫稿嗎?」

「是啊,我將稿子謄寫得很工整,應該不會給他們添麻煩的,而且,我撰寫的歷史考證和政治評論,都是他們需要的題材(政治正確)。我總共投稿了三次,卻完全沒有收到回覆。在文章後面,我還特別注明聯絡電話呢。莫非他們的做法,也跟《平沙萬里報》一樣嗎?……拒收作者的手寫稿嗎?」

「這是現代的趨勢,做任何事情都講求效率,沒有效率的工作,就沒有產值可言。我不得不承認,真的是時勢比人強,誰也拗不過它。」接著,我做了分析,「您的稿子沒被採用,未必是手寫稿造成的,也不是政治立場相左的關係。」

「那還有什麼其他原因?」

「有。嚴格說來,即使坐上《海馬斯論壇報》主編的位子,他們終究是領薪資的上班族。他們負責邀稿、收稿、編輯、刊登(發布)……。更多時候,要努力完成頂頭上司或者老闆交辦的業務……」

「業務?他們不是主編嗎?還做什麼業務?」

「抱歉,我再說清楚一點,」我一時沒顧慮到他聽不懂業界的行話,又想打消他的疑惑,於是,決定把它說個徹底,「在臺灣,有圖謀和想擴大影響力的政治人物,通常會籌資設立機關報(電子媒體),宣傳和強化自己的政治形象。而毫不例外的,《海馬斯論壇報》就是這樣的產物之一。表面上,他們對外徵求稿子,以表示他們的客觀立場。其實,成立之初,他們已找到作者群分工合作,哪個作者戰門性格強烈,就由他來回應或批判敵對陣營的挑釁……。另外,就是老闆所交辦的業務了。例如,替老闆的政界朋友宣傳政績,或者為頂頭上司發布政令式的文章。當然,這樣做並不違法。在言論自由的時代,只要你有雄厚的財力,就能辦個電子媒體做大外宣,至少,能夠有效地鞏固自己的政治生命吧。」

「所以,您的意思是說,一開始,我的稿子就注定要石沉大海,而不是手寫稿的緣故嗎?」

「嗯,可以這樣理解。」

實際上,我理性地剖析電子媒體主編不得不為之的難處,還有一個善意的目的,我希望老派作風的嚴向冬,不要因此而感到沮喪,從此一蹶不振,強烈懷疑自己的寫作人生。好吧,即使我這番話最終沒能發揮鼓勵的作用,至少,提醒他不要落入與那個因投寄手寫稿不被理睬而變得抑鬱寡歡的作家的相同處境。作家之所以全力寫作,首先在於自我意義的完成,能夠獲得登刊,與讀者交流,自是最好不過了;相反的,縱使被退稿了,被理所當然的擱置了,都不應該忘卻完稿時的無上愉悅。我承認,金錢的力量非常強大,但是它卻買不到真誠的情感與感動。(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