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聰明睿智的人,也不知其深度,對勤奮用功的人,也不知其真諦,我的思想在世上找不到接受者,如同海水只能在自己體內老去。----法稱(古印度詩人)
3.
嚴向冬居住的這棟公寓的水泥台階,果真有著歲月和汗水的刻痕。通往樓上的樓梯間,沒有小窗,光線顯得暗淡。但是,暗淡中依舊可以看見台階中間有微微的凹陷,這使人不得不做此聯想,這不是水泥含量不夠,就是該棟住戶過度使用,最終抵不住赤腳和各種鞋子的磨損,否則一朝一夕是不可能把堅硬的石階磨出一道凹痕來的。
我發現,他真的健步如飛,一級一級地往上登,完全不借助左側的外覆紅色塑膠皮的扶手。而我就不行了,為了跟上他的步伐,我一面奮力跨上台階,左手還得抓住扶手,藉由這個拉引的作用來穩定我的身體。
「社長,您慢慢來,」他語氣歉然地說,「天氣很熱,我先到樓上開門,把房間吹吹涼……」
「好的,」我嘴上這麼回應,其實也在加快腳步。對我來說,早點跨入屋內,也能盡早進入正題。
在不服輸的心理作用下,我與他的距離只落後了三步而已。也就是說,我站在他下方的台階,看見他從短褲的口袋裡,拿出了一串鑰匙,憑著手指的感應,找到了四樓鐵門的鑰匙,既快又準地把它插入鎖孔,豪邁地轉動了幾下,鐵門就吚啞地打開了。接著,裡面的木板門似乎沒上鎖,他毫不費力地推開木板門,但沒有馬上進入,而是轉過身來對我說:「社長,請進、請進。我這老舊的破房子,請您要不見怪啊……」
我一跨入玄關,立刻感受到一片明亮,從左面的格條式鐵窗看去,沒有浮雲逗留的藍天,展現著晴朗應有的色調。由上往下探看,那裡正好是剛才我們經過小巷的時候,用鐵皮圍著準備蓋房的工地,由於尚未開始動工,沒有拔地而起的粗胚房遮擋著,因而那片天空看起來要更廣闊得多。這的確是視覺上帶來的真實效應,說它在我心中造成了小小的震撼,並非誇張之詞。此外,他家的玄關地板鋪著菱形的紅色瓷磚,一看就知道,它是早期公寓的常規材料,就像浴室澡盆貼著小塊瓷磚一樣。那紅色瓷磚有點泛舊和褪色了,不過打掃得很乾淨,也沒有堆積什麼雜物,這是很不容易的。嚴格說來,其實人和水獺的習性相近,喜歡堆積雜物以構築自己的安全感。如果,你有機會參觀朋友家的冰箱,你將會赫然發現,幾乎百分之九十的冰箱裡,都被各種東西所塞滿,它成了被黑暗佔領的空間,彷彿在逼仄的冷藏室裡,發現一抹微光,都可以視為驚喜的來源。在地板盡頭的邊牆處,有一盆栽在高筒瓷缸裡的虎尾蘭。看上去,它長得青翠和滋潤,其高度快要搆到陽台邊上了,好像再努力一些,就能探伸得更高,與它的主人一樣,欣喜地看見天空的遼遠。
「不好意思,我家裡沒裝冷氣,您不介意的話,我們就吹電風扇,」說著,他彎腰探向右前方,按了立式電風扇的開關,一股半溫不涼的強風立刻朝我吹了過來。
「謝謝,」我快速地調整自己的散熱機制,也為面向陽台被映照得發熱冒汗的他說,「您把它切入旋轉鍵,這樣你也能吹吹涼風。」
果真,他接受我的建議,馬上把它切換成旋轉鍵,於是,剛才定向的強風,開始有節奏轉向了,公平地為我們吹送。幾句寒暄之後,我朝公寓客廳打量了一下。在我右邊牆上正中央,掛著一幅草書墨寶。我是個書法的門外漢,無法完全辨認出字義來,但可以感受到這墨寶散發著的人文氣息,想必這亦是兩種心志的映照。我的左後方有一座紅木高凳,上面擺著一盆蝴蝶蘭,正開放得生姿美妙。
「嚴先生,這盆蘭花開得真美。」我由衷稱許道,因為它真得很美。
「是啊,平時,我除了讀書和藏書之外,特別喜歡蘭花,情緒低落的時候,安靜地看著它,看著看著,我的心情就會開朗一些。」
「真的?在我小時候,不知什麼緣故,我忽然很熱衷種花,隨便種上什麼花都行。不過,我家沒有多餘的空地,我便央求母親把雞棚的地方讓出來,我將它弄成了一方花圃。後來,我不負重任,每到夏季來臨,看著花圃裡綻放著各種花朵,心裡特別高興。哎,現在想起來,那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
「真是令人感動啊,」他接著問道,「社長的父親呢?想必令尊也喜歡您的園藝吧?」
「我出生不到一歲,我父親就過世了。」
「抱歉,我說錯話了,」他表情尷尬地向我致歉道。
「不,算命師說,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誰也不能改變它。儘管如此,我相信,當我們母子站在花圃前面,為美麗的花朵所吸引,遠在天國的父親,一定也含著笑容的。」
「對了,剛才我趕著出門,忘了到便利商店買涼水,等我一下,」話畢,他倏地站起身來,往廚房的方向走去。過了一會兒,他一手提著一個鐵製水壺,一手拿著兩個玻璃杯,回到原來的位置。他坐定以後,慢慢地把兩個杯子斟滿。
「不客氣。……平時多喝開水,也是有益健康。」說到這裡,我開門見山的問道,「對了,嚴先生,可以讓我看看您的書稿嗎?坦白說,我此刻滿心期待看到它呢。」
「噢,沒問題。我馬上取來,稍候一下。」說著,他又飛快地走入他的書房,幾十秒的功夫,他抱著一堆書稿似的東西走了過來。
「社長,請您過目,」他搔著自己的頭,略顯羞赧地說,「我不是正統的歷史學家,寫得不好……。不過,我可以向您保證,我是以嚴肅的態度完成這部書稿的。」
「我相信,而且,為您這堅持不懈的精神感到佩服。」
「謝謝社長的支持……」看得出來,他心裡既感到高興,又期待我往下說明。
「依我過去的經驗,許多文藝青年總是愛吹噓,他們要寫出什麼偉大的作品啦,幾歲以前要完成大河小說啦等等。可事實不然,幾年過後,他們連一篇稿子也生不出來。更直白地說,他們都患了眼高手低的毛病,卻毫不自知,殊不知,能否成書的關鍵在於,作者的事先準備和堅韌的毅力。」
「……」他沉默了一下,又說,「社長您也寫書嗎?」
「哈哈,我不會寫書啦,但可以出版好書,所以開設出版社,為作者實現出版的夢想。從這個意義來說,這也是在做善事吧?」
「好極了!原先我猶豫著,該不該找您幫忙,所以,先在電話裡洽詢。……我果真遇到貴人了。」他的聲音充滿感激之情。
「不客氣,這是出版人應盡的責任。再說,您是自費出版,我收了您的錢,就應該把它做到最好,否則拿錢不辦事,就成了無良的出版商了。」我半自嘲似地說。接著,我開始翻閱著面前這堆厚厚的書稿。「哇,嚴先生,我粗估了一下.這部書稿很厚呢,至少也有二十萬字吧,而且,參考引用的書目滿多的,您花了多少年完成的?」
「……」他一面思索著,彷彿要從記憶深處中找出精確的時間,才要回答我的提問似的,「嗯,我花了六年的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寫出來的。」
「嗯,我想也是。就我所知,現在,很少人使用這種六百字稿紙寫稿了,因為這種老派的寫稿方法效率不高,寫錯字或塗改都很麻煩。在白色修正液尚未問世之前,作者通常是騰寫在新的稿紙的格子上,然後剪下它沾上漿糊黏貼上去。這樣一來,貼補錯處的稿紙就會變得很厚,不容易把它們壓得平整。幸好,那個時代有影印機了,原稿送交出版社以前,可以複印一份備存,減少原稿失落的風險。」
「是啊,」他應和著我的說法
然而,我感到有點困惑,他既然知道手寫稿的風險,也很費力和麻煩,為什麼不打字輸字呢?莫非他不想跟上時代的潮流?或者認為正是這種老派作風,才能維護他寫書的節奏?
「您為什麼不打字輸入?」
我這麼一問,他又陷入了沉默。過了半晌,他原先略顯興奮的神情,陡然泛起了黑色的憂傷。
「其實,之前我給報社投稿,都是我兒子幫我代勞的。我的字跡不算工整,有些時候,情緒過於激動,寫字就潦草得多。我兒子做事認真,從來不馬虎,為了避免打錯字,他就得按照我的行文習慣推敲,一個字一個辨認出來。可您也知道,這樣打字時間一定不很,甚至要花費更多的時間。」
「後來,您不想給兒子添麻煩,便又恢復了手寫稿是嗎?」我追問道。
「哎,不是……」他長嘆了一聲,彷彿要克制那種不意撲來的悲傷似的,「自從我兒子不在了,我就不再挪動那台電腦了,把它完整的封存起來。」
我知道,嚴向冬所說的「不在了」,是一種情感上的委婉表達,因為說話者不直接碰觸「死亡」這個禁忌,不想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這好比一個親人或朋友,由於各種原因離開了世間,我們寧願用「走了」一詞,來悼念亡者的離去。這種形容有諸多好處。首先,它能公開地改變詞性,將過去式模糊化,使人有停留現下時刻的錯覺。換句話說,或許人走到悲傷的深處,無法安放的自身的時候,就會運用詞彙的曖昧性,作為撫慰心靈的居所。(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