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危險關係的發明

茶壺裡的大風暴

讓賀蒙特始料未及的是,貝綺娜在處理事情方面的幹練,尤其與萬克強之間的交涉,展現出她並非是平凡的女子。例如,她熟悉這骨董商人的底細,知道他的死穴位置,誇張地說,她閉上眼睛就能點數洛陽閣陳列著的物品,售價和進貨成本,都比萬克強的頭腦來得清楚,彷彿她手上就握有洛陽閣的庫存表。更厲害的是,她始終不動聲色,像一隻安靜而內斂的百步蛇,不在最後一刻,絕不向獵物發動攻擊,而一旦攻擊獵物,就必須是致命性的,完全沒給予任何逃脫的機會。

「對了,你為什麼要向我致歉?」賀蒙特重新拾起話題,以解除自己的疑惑。

「我讀完你的詩集以後,有一種切實的感受。」貝綺娜切入正題,「我覺得你是個正直的人,富有濃烈的正義感,對於不公不義的事情,絕不會置之不理。就這點來說,體現著詩人的傲氣,是值得敬佩的。不過,恕我直說了,這種非主流的詩集,銷路一定不好。首先,你不懂炒作的門道,不像高手炒作骨董或普洱茶那樣,二來主流的詩壇大老也不為你背書。所以,最終你的詩集只能走上資源回收場。」

「貝小姐,你在出版社待過嗎?」賀蒙特的好奇心升高了,「否則怎麼熟悉詩集的出版和銷售呢?」

「不,我沒有編輯的才能,也不曾做過那種工作,剛好從有經驗的人那裡聽來的,直接說出來罷了。」

「你客氣了,沒有切身的經驗,不可能說得這麼精到。」

「……」貝綺娜忽然抓著賀蒙特的手,悔過似地說道,「你認識柯紅輪嗎?」

「你是說詩人柯紅輪嗎?與朋友合辦過《解凍詩刊》的詩人嗎?」

「嗯。我丈夫是柯紅輪的大學同學。他們是一對難兄難弟,彼此互通有無,我們尚未去大陸做生意之前,一直都有來往,經常到餐館聚餐。我丈夫是個文學青年,熱衷閱讀左翼方面的書,在他溫和的表面下,隱藏著激進的思想。但是,你也知道,寫作是需要天賦的,有時候無法透過學習來實現。我丈夫原本不接受這個事實,不承認自己眼高手低,老是批評別人的文章寫得很糟,什麼名作家連一篇通達的文章都寫不來……。類似這樣的批評話語,我聽得都能倒背如流了。只是,我作為他的妻子,終究需要給他留點情面。最後,我引用一個小說家的說法,他這麼說道:你不敢勇於在寫作之路赴湯蹈火,寫作之神就會狠狠拋下你而轉身離去。」

「說得真好!」賀蒙特發出贊同的共鳴,「對此我很認同,一個老作家遇到年輕的讀者,捧著他青年時期出版的作品給他簽名,他卻遲遲不想簽名,因為他懊悔那時期的作品太青澀了,可是消逝的時間不能回頭了。」

「是啊,後來我婉言勸他,現在應該多累積人生的經驗,將來投入寫作的事業,就會順利開展。」

「所以,因為這個緣故,你先生到大陸做生意?」

「嗯,可以這麼說。」

「請問,你先生在大陸做什麼生意?」賀蒙特微笑著說,「就我所知,柯紅輪與大陸的關係不錯,你先生又是他的同學,應該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應,比起沒有這層關係的人,至少多些門道或後台吧。」

貝綺娜聽出賀蒙特的弦外之音,並覺得自己現在既然要向詩人致歉了,她沒有再隱瞞的必要。「稍有經濟實力的台商,為了讓生意做得暢旺,很喜歡拉攏各種關係,沒什麼資本的台商,他們也有樣學樣,極力勾結地方官員。萬克強待在大陸的時間不長,他交際的手腕高明,又能言善道的,同樣把那些官員捧上天。從利益的觀點來看,不管他是否長久留在大陸做生意,有這樣的關係網路,將來做兩岸之間的買辦,絕對派得上用場。三年前,萬克強就成功做了一筆交易。

「是骨董交易嗎?」賀蒙特問道,「難道還有比宜興壺更吸引買家的東西嗎?」

「有,當然有。他從大陸的偽畫集團那裡,弄來了一批字畫和掛軸,然後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把一個愛附庸風雅的外行買家唬得目瞪口呆,那個買家像是喝了迷魂湯似的,兩三下就掏出大把鈔票,將假貨迎送回去,把它們掛在自家的客廳裡。聽說,每次有朋友來訪,他就主動變成古文物專家,向朋友做深度的解說。」

「這麼說來,販售假貨字畫是很誘人的暴利,難怪那麼多臺灣人前往大陸,要學習欺詐生財的新手法。」賀蒙特接著說道,「貝小姐,你先生有良好的黨政軍關係,為什麼不做這方面的生意呢?他認識萬克強這個人吧?」

「……在這方面,我丈夫是很有原則的人,他熱愛他的大陸祖國,像萬克強這種欺詐行為,他是不會苟同的。不過,塞林傑的情況就不同了。」

賀蒙特與貝綺娜談論萬克強的背景經歷,她突然提到與此無關的塞林傑的名字,不由得讓他感到有點驚訝。因為他來到這旅館履行特殊性的任務,正是由塞林傑介紹的,而且塞林傑擔心他可能拒絕,在電話中不斷地慫恿說,這可是絕佳的機會,千萬不可錯過。然而,話題指向萬克強勾結大陸骨董商人,誆騙臺北的買家的行徑,卻把塞林傑扯進了這起風波之中,莫非塞林傑是共犯之一嗎?萬克強和塞林傑原本即是同一陣營?或者說,他們在各自的位置上,扮演不同的角色?

「賀先生,那段時間你經常進出這旅館,不覺得塞林傑的情況有點奇怪嗎?」貝綺娜笑著說道。

「怎麼說?」

「你或多或少知道,事實上,『新樂園世界旅館』的生意很普通,僅只靠著幾個像我這樣的長期房客,要長期維持下去,有相當的困難。」

「塞林傑向你借錢嗎?」賀蒙特說,「真是這樣的話,可萬萬不行!堂堂一家旅館的老闆,怎能厚著臉色向房客借錢呢?」

「他沒有向我借錢,」貝綺娜依舊平和的語氣說,「不過,他從大陸回來以後,的確是需錢孔急。他們塞家的親戚都知道他的狀況,好多次援助過他,但後來愈借愈兇,之前的借債不還,三天兩頭又來借款,使得受難的親戚們,一聽到他打來的電話,大家讓它直響個不停,就是沒有人願意接通電話。」

「塞林傑也到過大陸投資嗎?為什麼淪落到這種地步呢?」

貝綺娜說,塞林傑這個人還算不錯,他繼承老爸遺留的旅館正式成為第二代的少東。不過,他沒什麼才幹和技能,很喜歡四處結交朋友,為自己打造青年企業家的形象。你是知道的,我們女人鍾愛珠寶和時尚的衣裝,男人喜歡品嚐紅酒或蒐集珍貴的手錶,要不就是進出骨董店賞玩玉石字畫,以增添自己的文雅氣質。結果,那一天,他走進了「洛陽閣」觀賞,從此改變了他生命中的齒輪,一頭栽進不可預測的深淵。

「塞林傑掉進萬克強的佈局嗎?」賀蒙特以不加掩飾的口吻說道。

「我說完他們之間的關係,以及他們到大陸投資的事情,你就能知道誰是螳螂,誰又是黃蟬。」

近在眼前的天堂鳥

美麗的貝綺娜說,萬克強是見過世面的人,他一看到塞林傑的外形樣貌,就像拿起透視鏡一樣,看穿了旅館少東的性格弱點,儘管那時塞林傑還沒向他表達自己的真實身份。不過,對骨董商來說,他當下即能立刻判斷,並把眼前的獵物安放在什麼位置上。他招呼塞林傑在茶桌前坐下,說要請他品飲珍貴的普洱茶,如果深諳其中的奧妙之處,將來還能透過投資普洱茶賺大錢。

與萬克強熟識的人都知道,他有個口頭禪和習慣動作,每次說到激動的地方,他就會閉起眼睛,迸出一個反問句:「你能告訴我,在這個世界上,有誰不喜歡發大財?有誰不喜歡賺大錢?」

「所以,塞林傑喝下萬克強所泡的頂級普洱茶嗎?」說完,賀蒙特立刻補充,「可是,我每次來這裡的時候,他似乎只泡半熟的烏龍茶,從未看過他的茶盤上出現高價的普洱茶。」

貝綺娜微微一笑,卻又馬上收起笑容,惟恐她要形容的事實會傷及對方的心靈。「我不是搞心理學的人,不是茶道專家,僅能依照我個人的猜測……」

「你說說看,」賀蒙特催促道。

「我認為他不喝普洱茶,而是用重口味的烏龍茶招待朋友,不全然是因為買不起,而是因某種心理創傷。」

「心理創傷?你是說茶葉這種東西,也能造成心理創傷嗎?」

「嗯,所以我才說,這僅只是個人猜測,除非當事人願意和盤托出,」貝綺娜善解人意地說,「我記得維克多.雨果在他的長篇小說《悲慘世界》裡,有一個小標下得極好,叫做『內傷外癒』。或許,這個譬喻的情境,恰巧可以形容塞林傑的遭遇。」

「為什麼?」

「簡單講,塞林傑在投資普洱茶這門生意上,著實栽了個大跟斗,直到現在還沒完全復原的樣子。」貝綺娜向賀蒙特還原他們當初的對話。

萬克強站起身來,動作緩慢地走到櫃檯後面,那裡有個製工雅致的木架,上面擺設各種普洱茶餅,看上去,視覺上甚為古樸莊重。他從那裡取下一片茶餅,回到桌前,對著塞林傑說:你看清楚,辨識頂級陳年的普洱茶有幾個特點,首先,它的外包裝是否完整,打開外包裝之後,要看它有沒有內飛或內票,具有這種標誌,才能初步證實它的身份。」

「什麼是內飛?」門外漢塞林傑困惑地問道。

「所謂的內飛,就是壓在茶菁中的廠方或訂制者標記,可以作為辨識依據。 普洱茶所指的內飛,是指壓在型茶(餅,沱,磚)裡的印刷紙片。由於是壓在型茶內,不像包裝紙或內票那樣可以調換,因此有比較好的識別作用。這種識別方法在『號級茶』中比較常見。」萬克強用專家的口吻說明,「換句話說,如果我們買來的普洱茶,不是雲南普洱正廠出產的,要不就是境外茶。今天,你來咱們『洛陽閣』品嚐陳年普洱,既是有緣又是絕佳的機會。再說,天底下許多發財的事情,都是這樣開始的。品飲頂級的普洱茶,要放鬆心情,不要太急,保持從容的心情,才能真正體會普洱茶的境界之美。」

萬克強一面展示這塊茶餅的特質,一面從茶盤旁邊拿起一支黑檀握柄的茶針。接著,他對著茶餅的邊緣插進去,小心翼翼地剝下,這個動作反覆了幾次,取下若干茶片以後,把它放入常用的紫砂古壺裡,在沒有沖泡之前,把它遞送到塞林傑的面前說,來,聞聞看,是不是有樟香味?塞林傑依照骨董商的指示,神情專注地聞著,果然,有一股淡淡的樟香味道,在他的鼻腔內進行古樸的擴散。他詢問萬克強,為什麼這茶有樟香味?在他的經驗中,普洱茶多半有一種發霉的味道,給鼻腔帶來不適的感覺。萬克強說,我必須明確表明,凡是有霉味的普洱茶,就是品質不良的壞茶。這有各方面的因素,不是濕倉製造的茶餅,就是出廠以後,保存和管理條件不好。對於什麼是濕倉和乾倉,塞林傑自然是不懂的,但是骨董商主動變成無給職的講師,為眼前這位外行人,仔細講解製作普洱茶的行話。

這動泡茶的預演動作結束,萬克強拿起燒好的開水,往這只他號稱價格不菲的名壺注入,待茶壺內褐色的茶湯滿溢出來,他才合上紫砂壺的蓋子,又重新往整個壺身沖淋著。數秒鐘以後,他把第一道茶湯快速倒進茶海裡,接著沖泡第二次,把透明褐色的茶湯,倒入小小的茶杯裡,招待塞林傑品飲。「怎麼樣?這普洱茶與你之前的印象截然不同吧? 」塞林傑飲下第一杯,效法骨董商的表情,閉上眼睛進行味覺的評價,「嗯,你說的沒錯,我喝完以後,頓時口頰生津,沒有那種令人反感的霉味。我實在很難想像,普洱茶竟然具有這麼大的魅力!。」

看見剛入門的塞林傑,對著茶海無邊的普洱茶發出讚嘆,覺得時機已經成熟,有必要提高介紹的內容。他再次發揮高超的記憶力,巧妙地借用各種普洱茶專書內容。他飲下自己沖泡的陳年普洱茶湯,用溫潤過的語氣說道:「嗯,品嚐過普洱茶的樟香味,我們要了解一種更玄妙的感覺,這種感覺叫做『舌底鳴泉』。按照事物的原理,我們正常喝飲料的時候,液體吸進口中,從舌尖沿著舌面滑入口腔,少部分由舌面兩側滑落,和牙床接觸,大部分則由舌面向後方滑進喉嚨去了。液體在口腔內停留的時間很短,所接觸口腔的面積也不大。這種急速匆忙的喝法,在喝茶時叫做『牛飲』,在飲酒時叫做『乾杯』。所以大家普遍認為牛飲和乾杯都是蹧蹋了好茶。在普洱茶的品茗技巧上,為了避開牛飲乾杯的缺失,除了小口慢飲、迴轉緩嚥之外,當茶湯喝入口中,必須將口腔上下盡量空開,也就是上下牙床張開。閉著雙唇,牙齒上下分離,增大口中的空間。同時口腔內部得以鬆弛,舌頭與上顎部位形成更大的空隙,茶湯得以機會浸淫到下牙床和舌頭底面部分。當要吞嚥的時候,口腔必須縮小範圍,將茶湯壓迫經過喉嚨,吞下了肚子。在口腔縮小過程時,舌頭底下的茶湯被壓迫出來,並會產生泡泡的感覺,這樣的現象就叫『鳴泉』。不過,這只是技術性的『鳴泉』,並不限定在飲茶上,喝任何飲料時也可以這樣。

骨董商越講越起勁的樣子,但依然沒有忘記給塞林傑續上普洱茶湯,完全心到而手到,得心應手的境地。「品飲到五、六十年以前的陳茶,先期以前的好普洱茶,如不知年的紅芝普洱茶、同慶老號圓茶、末代生緊茶等,茶湯已經極為柔和,有香無味的境界。這茶湯經過口腔接觸到舌頭底部,舌頭底面會緩緩生津,不斷湧出細小泡泡的感覺。這種舌下生津的現象,才是真是的舌底鳴泉。也就是說,經過長久陳化的普洱茶,茶湯已經轉為柔性,尤其已達到入口即化的境界。也因為茶單寧在陳化過程中,經氧化消失了,已經不能刺激兩頰或舌面生津,但是卻有某些成分,激起舌底鳴泉的功效。總歸一句,舌底鳴泉之美,的確遠勝過了兩頰生津或舌面生津。」

塞林傑覺得眼前這位大師太厲害了,竟然把普洱茶的品鑑說得這麼精到,聽到最後,他整個心思跟著飛揚了起來,彷彿正跟著萬克強的步伐,進入雲南省普洱縣的山中小徑,展開認識普洱茶製作的旅程。(未完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