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三章 無神論者的視界
床笫之間的政治對話
對話這種精神交流真是神奇,這兩個人正沉浸在情慾的港灣裡,隨時就要展開靈與肉的交融,有趣的是,當話題轉折到朋友前往廣州經商的趣聞時,卻奇妙改變話題的路徑,以致於讓人們不得不相信,誠懇的交談有時候展現出一種力量,它能夠暫時超越情慾的誘惑,安靜地聆聽彼此的想法。
「哥達拉斯說,事實上,徐紅行到大陸發展並不順利,他對於祖國同胞的行為,感到十分錯愕,與他所想像的憧憬有很大的落差。」
「發生什麼事情了?」
「徐紅行說,他提著沉甸甸的提袋,好不容易來到廣州車站,正想稍為休息一下,從口袋裡掏出香菸,用祖國牌的打火機點燃香菸,陶醉似地吸吐了起來。他在心裡說:祖國啊,我來了!我終於回到你的懷抱裡,從今以後,我將在這片偉大的土地上,開啟我嶄新的人生,畢生為祖國做出奉獻。」
「我覺得,同樣是左派人士,這位徐先生比起我丈夫及其朋友要激進得多,彷彿他才是真正的左派,不是只會喊口號的左派菁英,至少他們敢於付出行動,來證明他信仰的東西。」
「說得真好!」賀蒙特原本閉著眼睛,為貝綺娜這段簡要的評語,睜亮眼睛,側過臉來注視著她。「貝綺娜,你也是左派嗎?」
「不,我不是,」貝綺娜連忙否定,「您太抬舉我了,我沒有這種本事的,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不,我聽得出來,你很熟悉左派菁英的論述方式,所以才形容得這麼精準。說得誇張點,你比我了解左派人士的思想狀態呢。」賀蒙特用肯定的口吻說,「這是我的真心話,不是虛假吹捧你。」
「謝謝誇獎。也許,我只不過是比你幸運些,剛好有機會看到左派菁英的言行罷了,不見得是因為我有個左派菁英的丈夫。」
「哥達拉斯說,徐紅行吸完香菸以後,正要去買車票,而把這沉重的提袋擱在地上,往前走了幾步,忽然間,他發現有個男子衝了上來,提起他的寶貝提袋正要跑開,但是怪男子顯然沒有估計到,這幾十個鐵板太沉重了,他要提著它逃跑是艱難的。徐紅行看到自己的創業家當被偷了,不可能坐視不管的,一個箭步就追上了去,要制止這起突發的搶奪事件。雖然那個小偷可能是來自內地窮鄉的同胞。」
「結果怎樣?」
「聽說,那個小偷知道無法得手,提袋的主人又在身後追捕,轉眼間的工夫,他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了。」
「哎,您的朋友未免時運不濟,怎會遇到這種事。」貝綺娜同情地說。
「不過,我作為旁觀者有個想法:與其說徐紅行遇到倒楣的事,不如說經過這次事件,今後他會用什麼心情來看待他的祖國同胞?」
「……」貝綺娜沉思著,「也許,他覺得這只是偶發事件,不能作為常態來判斷,他依舊會擁護心目中的祖國。我在大陸的時候,就看過這種臺灣商人。何況,你剛才指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左派詩人?所以,我猜測,這件事不會對他造成心理上的打擊。」
賀蒙特怔愣了一下,與此同時,對於投懷送抱的貝綺娜更為好奇了,不由得探問道:
「你一定經常看書吧?」
「嗯。」
「都看哪方面的書?」
「我喜歡看日本的偵探推理小說,雖然大陸這邊也有中譯本,但是大部分的小說集,都是我從臺北帶過去的,要不就是托朋友順道帶來。」
「除了推理小說以外,也看嚴肅議題的書嗎?」
「不,我對它沒興趣,而且充滿危險。」
「看書是好事情,有什麼危險呢?」賀蒙特問道,「臺灣在解嚴以後,簡體版的書籍都能在巷弄書店販售了。在這方面,大陸管制這麼嚴格嗎?」
「那是當然。尤其是政治方面的書籍,更是碰不得,誰帶了誰要倒楣的。我說的『危險』就是指這個。」說著,貝綺娜的右手如越過砂丘的風似地緩緩移動,從賀蒙特的胸膛往下移到他的腹部,彷彿用輕柔的指腹證實這個男人的腹肌線條。「或許是因為我看不慣簡體書吧。不過,我丈夫就不同了。他做生意之外,很熱衷臺灣政治方面的書,塞滿書房裡整個書櫃。」
「是嗎?談到簡體書這門生意,我突然回想起以前買盜版簡體書的經驗。」
「噢,這也能成為一門好生意嗎?」
「嗯。在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凡是對於車輪黨統治政權失望的文學青年,都要把這股憤怒不滿宣洩出來的。其中,他們就是購買簡體版書籍了,沒有實體書可買的話,就透過各種管道借來複印。說來你不相信,有一次,賣簡體書的攤商,知道我的朋友那時在日本留學,那次我的朋友剛好返回臺北,我們一起逛書店來到他的攤位。攤商與我們說不了幾句話,便當面委託我的朋友說,希望他從東京帶回簡體書,他願意付出一本3千元購買。」
貝綺娜有點不敢置信,她直覺地認為,販售這種簡體書,真的有利可圖嗎?因為在大陸多的是,你要多少就有多少,只怕你沒有厚實的人民幣。
「不過,我的朋友並沒有接受這個提議。」賀蒙特說道,「真正的原因,如你剛才所說,任何人帶著禁書闖關這個行為本身,就充滿高度的危險性,絕不是用價錢多寡來衡量的。試想,有什麼比人身自由更重要的嗎?」
「原來如此。」貝綺娜似乎同意這個說法,進而說道,「可是,攤商失去這個管道,他們又如何維持生意呢?」
「我想,生意人總有他們的盤算吧。他們總能為自己找到出路的,不會輕易放棄他們一直以來熟悉的路徑。賀蒙特放下心防似地說,「而且,在那以後,我自己也惹上類似的危險事件。」
「噢,您遇過這種危險嗎?」這次,換成貝綺娜的好奇之火被點燃了。
也許,貝綺娜的反應過於強烈,使得賀蒙特意識到,後面這段話無疑在暴露自己的經驗,特別是在陌生女子的面前,不應該吐露善良的真情。於是,他旋即改變話題,說道:「對了,在臺灣販售簡體書是一門好生意,你先生為什麼不善用地利之便,也來做高尚的書業呢?再說,在臺灣,簡體書賣得越暢銷的話,豈不是更有利於和平統一的進程嗎?」
貝綺娜說,剛開始,她丈夫想過這個問題,徵詢過他的左派朋友,但是經過各種考量以後,他們認為販售新版簡體書,雖然可以為祖國宣傳統一的大業,對台統戰部門又給予津貼和補助,但是長期來看,扣除店面租金和人事費用,其實獲利並沒有想像的那麼高。其中,還存在著一個詭異又諷刺的因素。根據販售簡體書的業者指出:那些支持祖國思想宣傳的激進的統派人士,幾乎很上門來光顧簡體書,反而是與這思想相反的獨派知識菁英買得最多。作為店家看到這種情形,真不該說什麼才好。因此,她丈夫放棄這個開書店的理想,轉而投入獲利更高的市場。
書話與情話的變奏
「就我所知,在那個年代裡,比同業早先於販售簡體書,的確取得先機,也能賺到錢的。不過,所謂沒有三天的好光景,同業的競爭很是激烈。那時候,我聽朋友克拉克博士說,他建議一個在光華商場賣舊書的名叫蒙克的書商,不妨到廣州去搜購舊書,再回銷給臺灣的愛書人,如果經營得當的話,那可是一門好生意。」
「那個舊書商後來真的到了廣州嗎?」
「嗯。克拉克博士是個很有遠見的人,他不在商場上打拚,卻很了解商業的機制,比舊書商更能洞燭機先。所以,我很敬佩他的觀點。」
沿著賀蒙特的轉述,貝綺娜忽然想起了與古舊書的事情來。她說,有一次,她丈夫的朋友曾經帶她到北京的琉璃廠逛古書店,當下,她感覺非常新奇。不過,正如她剛才所說,她對於古文和嚴肅文章不感興趣,今後也不想把時間全埋在故紙堆中,寧靜進入虛構的推理小說情節裡,也不想面對紛擾的世界。所以,就這個角度而言,她是見識過北京的古書市場,與賀蒙特談起那個臺北書商在廣州搜購古舊書,應該不致於完全外行。
「他熟悉廣州的環境嗎?」貝綺娜問道,「有什麼人際關係嗎?廣州那麼大,不是走兩三步路,就能踏遍的地方。」
「嗯,我雖然不曾到過廣州,從背景知識來看,也知道那裡是熱鬧的地方。克拉克博士說,蒙克不愧是出身於光華商場的書商,他比同行了解取得古舊書的門道,深諳當時收購舊書的行情。不僅如此,他還徹底實踐流通即生財的觀念,採取薄利多銷,不留庫存的策略。光是做到這點,就很不簡單呢。」
「莫非有奇貨可居的書商嗎?」
「有。聽說蒙克有個同行叫做金合歡,就是用這種方式,贏得許多忠實的顧客。」賀蒙特是個愛書人,自然樂於談到書籍的話題,何況他之前是光華商場地下書街的常客。「金合歡的店裡很有規模,有中國古典善書的珍稀文本,每部都是售價不菲。但蒙克說,他更厲害的是,他手中握有刊行於日本殖民時期的絕版小說,當年,研究日治時期臺灣小說的日本人教授,都備妥厚厚的鈔票向他求售。直到現在,想像到這樣的光景,仍然是令人激動起來。」
「可是,那個叫做金合歡的書商,」貝綺娜略帶困惑地問道,「從哪裡弄來那些珍稀的書籍呢?」
「蒙克說,有個在日本教書的臺灣人教授,每年幾次定期來到他的店裡,提供珍稀的版本。這就是他貨品的來源,穩定而且神祕,羨煞了其他做舊書的同業。」
「這麼解說,我真是大開眼界了。原來做古舊書買賣是一門大學問。」貝綺娜又說,「我覺得這事情很有趣。您能告訴我,那個書商蒙克他在廣州怎樣收購舊書?」
賀蒙特說,他只是轉述克拉克博士與蒙克互動的過程而已,並不是他親眼看到的,但是基於愛書的共同話題,此刻他也想如親臨現場一樣,描述蒙克在廣州街頭搜購舊書的情景。剛開始,蒙克為了壓低進貨的成本,直接到廣州市區的廢紙回收業者,從龐雜的書報廢品中,翻找書況尚可的舊書,或者看見拉著報廢紙類的三輪車經過,他便向前攔了下來,與拉車的老人商量價錢,花費一兩個鐘頭,好不容易才挑選出他認為堪用的舊書。然而,這個方法顯然缺乏效率,牴觸了資本主義的商業法則,因為付出的勞動時間亦納入成本計算,加上他每次待在廣州少則三個月,吃住的開銷不能小看,扣除這些成本,就算他把三個月來辛苦搜購的舊書全部賣出去,最終未必有什麼賺頭。後來,蒙克聽從克拉克博士的建議,直接與廣州的大型舊書商交易,或者參加各種舊書拍賣,找尋可賣的好貨品,像經營有道的同行金合歡那樣,做生意就是要勝券在握,不賺錢的話,寧願在家裡睡大覺。克拉克博士知道,蒙克在臺北經營舊書店數十年,已經培養出忠實的顧客群,明白他們的閱讀品味,所以,只要他能夠購進有用的舊書,並做好分類處理,即使當時他不能立即傳真詳細的書單給顧客挑選,那些書貨運抵蒙克位於臺北市的書庫,就是穩定售出的保證。
「真有趣!」貝綺娜雖然這樣稱讚,仍然不經意輕嘆了一口氣,「……如果我丈夫做生意的方法,像蒙克那樣務實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也不見得,」賀蒙特安慰著,「正如每家公司雇來的顧問一樣,他們說得頭頭是道,說這說那有什麼弊病、有問題啦,必須加強改善等等。但是,真的把公司交由他們管理,他們未必能做出好業績,甚至可能提早關門大吉呢。這也是克拉克博士說的。」
「哇,克拉克博士真是能手啊,他是怎麼樣的人?」
「嚴格講,我也不大清楚他的來歷。只知道,他是個謎樣的人物,你有事情向他請教,他都能給予恰當的答覆。」
書籍的話題告一段後,賀蒙特突然想起貝綺娜開頭的那句話:我是一個不幸的女人!他認為,這個充滿悖理似的關鍵詞,發揮著詭異的力量,至少它像一塊突兀的石頭,扔在他的心谷中並傳來了回聲。
「貝綺娜,」賀蒙特第一次這樣稱呼她,似乎顯示他們之間的關係,有了進一步的突破,如同貝綺娜不說「您」,而多次或正式以「賀先生」來稱呼賀蒙特一樣。這個小細節可以看出,他們從愛慾與肉體的關係,順乎自然過渡到平凡卻重要的生活領域了。「坦白說,直到這一刻,我對你並不了解。」
「例如,哪件事情?」貝綺娜明知故問地說。
「剛才,你說自己是不幸的女人。」賀蒙特的右手撫摸著貝綺娜的肌膚,從富有彈力的乳房到山丘般的臀部。
「賀先生,」貝綺娜豁出去似地說,「我的不幸是雙重的。在金錢方面上,我是可以忍耐的,但是在這方面……」
貝綺娜的話湧向嘴邊卻又吞了下去。賀蒙特聽得出貝綺娜的話意,因為她說完這句話,雙手環抱著賀蒙特的頸部,整個身體緊緊貼合上去,惟恐這個雄健的男人身體會就此消失一樣。在這瞬間,兩個美妙身體的交融,不約而同都發出詩歌般的聲音。(未完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