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三章 無神論者的視界

通往孤獨盡頭的樹林

「不要這麼說,沒出事就好。」賀蒙特說道,「對男人來說,兩情相悅的性愛是很重要的。這跟到妓院嫖妓不同。我的朋友查利提說,身體不過是個附件,與沒有愛情的女人打炮,那女人的肉體,就是一塊死豬肉。他幽默地問我,與一塊死豬肉做愛,又有什麼意義呢?當下,我不知怎麼回答。」

「謝謝啊,老弟!你這麼說,我的心裡舒坦多了,否則我還是有點罪惡感……」

「哎,你的情況還算正常的範圍,」賀蒙特猛然想起什麼似地說,「告訴你一個趣聞。我有個詩人朋友叫哥達拉斯,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自從他太太逃走以後,他失去了性伴侶的慰藉,個性開始變得彆扭古怪了。在讀者和學生面前,他是個道貌岸然的大學教授,可是回到自己的書房裡,卻是另一副面目了。多年以來,他知道我較有社會歷練,知道許多獵奇的門路,他趁著伊謨尼斯基不在場,便抓住這個機,要我帶他去觀賞脫衣舞表演。你說,這不是怪人嗎?」

「真有這種事?」

「千真萬確!我還聽說了一個更荒唐的趣事。某國立大學的系主任,利用妻子住在南部的時空差距,短時間內無法趕回臺北來,於是,他藉勢藉端逼迫畢業多年的學生,安排他到臺北市區的理容院放鬆筋骨。按照當年文學青年的說法,就是去狎妓冶遊啦。直白地說,系主任心裡想去,卻沒有門路,又害怕危險坑詐,希望有熟知門道的人帶領。」

「這麼離譜嗎?」

「哎,你太單純了。我還沒說完,還有更誇張的事呢。」

「真的?」

「聽我的朋友轉述,這個系主任決定盡情放縱,決定在黑暗當中放棄社會成就的身份。所以,他一次點了三個女人,擺明說他全力大進攻。那時候,他簡直變了個人似的,像一隻正在放哨的老野狼。」

「那個系主任真是厲害,一次玩了三個女人。」

「不,他只是嘴巴厲害,其實體力就不行了。畢竟,他是六十歲的男人了,平常又沒有保養身體。結果,他根本禁不住妓女的職業攻勢,擋不住你來我往的調戲,兩三下就被她們給撂倒了。聽說,最後他折騰得兩腿乏力了,無法挺直身子走出來。有一種說法,這些人的身體原本就蘊藏著無盡的黑暗,在這些風流韻事之後,不可能有體面的地位了。我想也是。」

說到那個系主任到理容院閙笑話的八卦,格雷特吳的心中掠過了一絲不安。起初,他猶豫了片刻,考慮要不要告訴賀蒙特,因為他認為這件事不同尋常,如果不得到醫學上的證明,以後他會更惴惴不安的,下意識裡被這個夢魘追個不停,那又是另一種莫名的恐懼了。

「賀蒙特,我問你一件事情,你要明講絕不可隱瞞!」格雷特吳神情凝重地說。

「什麼事?」賀蒙特說,「我覺得,你的表情嚴肅得有點可怕。」

「我……」格雷特吳停頓下來,似乎在掙扎著,找尋更恰當的形容,「我是不是生病了?因為有好幾次在高潮之後,我竟然……沒有射出精水……」

「沒有精水?」賀蒙特發出驚愕的叫聲,把靜聽著審判結果的畫家,嚇得差點跳了起來。

「所以,我一定是生病了,是吧?」格雷特吳沮喪地問道。

「……別擔心,你沒事的。從醫學和營養學的原理來看,你在坐牢期間,原本健朗的身體受到折損,出獄以後,沒有妥善地調養身體,不注重飲食生活,過著緊張和壓抑的日子,這樣不可能有強健的體魄。所以,在這緊要的關頭,你沒能噴射出精水是正常的。不僅你有這方面的困擾,我也曾遇過類似的問題。再說,你每次與瑪麗亞做愛,不可能都是空砲彈吧?」

「嗯。」格雷特吳點了點頭說,「雖然不是空砲彈,我射出的精水卻少得可憐,而且精水中有淡淡的血絲……」

「血絲?」賀蒙特沉吟了一下,繼續說道,「根據我的經驗判斷,因為你長期營養失調,身心極度的勞累,才會出現淡淡的血絲。以後,你在這方面多做留意,自然就會大大改善。克拉克博士說,一滴精即一滴血,吃燉鰻魚可以滋補身體,買不到鰻魚的話,燉煮大泥鰍也行。」

「你認為,瑪麗亞會願意為我燉煮鰻魚大補湯嗎?」

「那是當然的。我覺得,她甘願冒著危險支持你的藝術創作了,為你燉煮鰻魚湯是不成問題的。」賀蒙特語氣果斷地說,「而且,我的確體會過燉煮鰻魚的益處,才敢這樣推薦。」

我們將不會忘記你的溫柔

為了安慰格雷特吳的虛弱心靈,賀蒙特決定說出他遇到的豔遇事件,以證明男人在性愛方面,不見得每次都能成功,某些時候,意外的挫敗也能帶來新的自我啟蒙。賀蒙特說,他有一個朋友叫做塞林傑,在郊區經營一家小旅館,屬於早期那種五層樓建築樣式,櫃檯和總機設在一樓,二樓到四樓的布局,共隔成十二個單間套房,五樓和頂樓加蓋的鐵皮屋,作為他們的住家之用。按照正常的作業流程,有房客帶女人進來休息,男人付錢之後,櫃檯的阿桑就會遞出附有房號的鑰匙,而特地來開房間的情侶,則沿著內部的階梯而上,找定並打開他們的歡快之門。老闆塞林傑說,生意時而鼎盛時而慘淡,不容易掌握,幸好,這是他的父親留給他的遺產,而不是租賃來的,否則遇到門可羅雀的時候,他實在有點吃不消。那天下午,塞林傑久違地打來電話,說有件事情要他辦忙,可否來旅館一下?

「塞林傑,咱們許多沒聯絡了,最近好嗎?」賀蒙特說。

「生意有一搭沒一搭的,但總算能過日子就是。」

「找我有什麼事?你該不會同意了,要贊助我出版詩集嗎?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在臺灣出版社集,八成會滯銷賣不出去。不過,詩人不能光是寫詩,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應該刊印出來。」

「不好意思,賀哥,」塞林傑歉然地說,「我是個粗俗的生意人,詩歌那種東西太深奧了,我怎麼讀也讀不透。儘管如此,我一直很尊敬你的精神。」

「怎麼說?」

「我看哪,像你這樣堅持不懈的詩人,終究是少數吧。試想,花費同樣的力氣去賺錢,豈不是獲利更多嗎?有些時候,我覺得你們詩人就是傻瓜。」

「好啦,你就直說吧,」

「說來你不相信。我這裡有個女房客,她包租了一年。」

「這樣很好啊!旅館有固定的客源,多加幾個進來都是好事。」

「問題就在這裡,」塞林傑這才進入了正題,「這位房客住久了,大家每天照面,彼此熟稔起來。很自然的,聊天就不那麼拘束了,可以東南西北聊個痛快。」

賀蒙特說,這有什麼不對嗎?屋主和房客彼此親近互動,總比疏遠來得好。說得誇張一點,如果那個房客是個陰森的人,哪天想不開,把自己關在房間自殺了,或者發生兇殺案什麼的,你的麻煩可大了。不用說,盡職的警察會馬上跑過來,不需二十分鐘,蜂擁而來的記者立刻要塞滿你旅館的大門。到時候,電視台記者的麥克風會毫不容情地堵在你的面前,讓你說著重複的話,更緊張的時候,你還可能忘記剛才的講話,尷尬得不知所措……。

「這個女房客叫做米琪,大約四十二歲,長得非常標緻,是那種男人看了一眼,就會想入非非的女人。不僅如此,我覺得,米琪比之前在這裡應召的女人更有魅力。」塞林傑意猶末盡地說,「可是,我有點想不透,她為什麼這樣做。後來,才知道她的苦衷。」

「……?」賀蒙特正等著塞林傑的回答。

「她說,再多的費用她都付得起。」

「我越聽越糊塗了。她住在你的旅館,而且是包租一年。她要住進來之前,你們不是已經談好價錢了嗎?如果這樣的話,這還有什麼問題嗎?」

「不是這個問題。所以,我才大傷腦筋,請你過來幫忙解決。因為我再三考量,你的條件最合適了。」塞林傑說得很篤定似的,彷彿只要賀蒙特在這裡現身,棘手的事情就能迎刃而解。

「我的條件最合適?莫非你把我當成職業牛郎啦?」賀蒙特冷笑地說。

「嗯,是有這樣的意味。不過,換個想法,你若答應的話,也算是助人解決煩惱。你常說,助人為快樂之本。」

「快說,別繞圈子了。她到底要幹什麼?」

「好吧。我就完整轉述她的說法,不增加任何味精。她說,希望找個可靠的男人陪伴,時間不長次數不多,每個星期三次,一次三個鐘頭……」

「三次?每次都要上床?」

「嗯,就是這個意思啦。上床辦事有鈛可拿,又能健壯身體,這可是絕佳的機會啊!賀哥,你趕快過來!」(未完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