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二章 娼妓的房間
就這樣戴著面具唱歌
對苦悶和壓抑的人來說,酒精是一種難得的聖品,它不需掩飾或包裝,不容分說就打開你的心防,讓不敢說出來的話,像受盡囚禁苦刑的囚犯們,忽然看見鐵門大開一樣,爭先恐後地奔逃出來。現在,賀蒙特在酒精的激勵之下,向童衛國發出了質疑。同樣的,童衛國作為賀蒙特的先輩,他有酒精力量的助威,對於後輩的反擊當然更不手軟了。
「賀蒙特,你說我們同屬於左派陣營的人,表示你認同我們的做法,堅決反對車輪黨的統治體制。不過,這不應該這樣批判我,而且措辭太嚴厲了。在組織形態上,你這樣是以下犯上,雖然你並未正式我們的組織。」說著,童衛國清了清嗓子,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視著賀蒙特,「我們左派的人都有共同的特點,進行重大的社會改革,就算犧牲親情也在所不辭。我不回家看我老爸,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你怎麼能拿這種小事來指責我的過錯呢?」
「不,我不同意你的說法,這是兩碼子的事。你對於病危的老父親置之不理,是明擺著的事實,你卻硬把它扯上什麼社會革命?就這點來說,我真的聽不懂。再說,我們信奉馬克思主義的左派,不是主張『你既要勇敢地讚揚對方,也要勇敢地批判對方』?如果是的話,那麼你的說法就有矛盾。」
賀蒙特越說越是激動整個情緒沸騰起來,連他自己都察覺到了,坐在他們身後的男子,好奇地探看他們,彷彿亟欲查明他們在爭吵什麼?在這市郊的麵攤上,僅止平凡地喝酒聊天,有必要爭論得劍拔弩張嗎?儘管如此,賀蒙特依然沒有降低音量,按照這個氣勢繼續說道:
「坦白說,比起閱讀左派理論的書籍,我更熱衷於新詩的創作。所以,在左派理論方面,你的理解和領悟在我之上,我不能跟你相提並論。而且,我和伊謨尼斯基所讀的左派理論,都來自於你出借的書籍複印的。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認定我的批判毫無道理,甚至認為這是對於先輩詩人的僭越。不,你才是言過其實。」賀蒙特帶著幾分醉意,但他的眼神是清醒的,他以清醒的目光展開回擊,「如果,我們左派人士只會強烈地批判別人,不敢以同樣標準自我反省的話,那麼,它就是一種虛偽的言詞。」
「噢,賀蒙特啊,」童衛國露出冷笑,語調充滿嘲諷,「你真是深藏不露呀,竟然抄起左派的論點把矛盾指向我,而且說的頭頭是道。這下子,我必須對你另眼相看了。」
「你這是在誇獎呢?或者在嘲笑我?」
「哈哈,」童衛國停頓下來,朝賀蒙特瞥了一眼,「我不告訴你。你自己的想吧。」
有段時期,賀蒙特和伊謨尼斯基很熱衷於西方左派理論的書籍。當然,那樣的書籍,不是中國共產黨刊行的僵化意識型態的宣傳品,更多的是西方文藝理論,像《馬克思和世界文學》和《馬克思 恩格斯論文學藝術》這樣的書籍或論文。在賀蒙特的印象中,他依稀記得恩格斯在〈車爾尼雪夫斯基〉一文中,這樣評論:一個產生了杜勃留波夫和車爾尼雪夫斯基作家,兩個社會主義的萊辛的國家,決不會因為一度產生了像巴枯寧這樣的騙子和一些好吹牛皮,像癩蛤蟆一樣不自量力、到頭來總是互吞食的不成熟的大學生,就會滅亡的。其實,就是俄國年輕一代中間,我們知道也有一些在理論和實踐上有傑出才能和高度毅力的人,他們靠自己的語言知識,在熟悉各國的運動方面超過了法國人和英國人,而在處事靈活方面則超過了德國人。
恩格斯在〈善和惡〉文中提及,如果說,在真理和謬誤的問題上我們沒什麼前進,那麼 在善和惡的問題上就更沒有前進了。這一對立完全是在道德領域中,也就是在屬於人類歷史的領域中運動,在這裡所播種的最後的、終極的恰恰是最稀少的。善惡觀念從一個民族到另個一個民族、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變更得這樣厲害,以致它們常常是互相矛盾的。但是,如果有人提出反駁,說無論如何善不是惡,惡不是善;如果把善惡混淆起來,那麼一切道德都將完結,而每個人都可以為所欲為了。
跪著看書的門徒
「衛國兄,我說句不中聽的話。我覺得你太不近人情了,至少在對待你老爸這件事情上,你是站不住腳的。」賀蒙特說道。
「賀蒙特,你羽翼豐滿了,終於敢向我開火啦。」童衛國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與此同時,他又不能在後輩的面前示弱,必須維持大詩人的尊嚴和地位才行。「不過,我趁這時候明白告訴你,以後你是應該多讀點社會主義方面,否則沒有讀懂社會主義的精髓,就無法效忠擁護『祖國』啊!」
賀蒙特聽見大詩人說出「祖國」二字之際,猶如遭到閃電擊中一樣,整個人險些彈跳了起來。他抬起頭來向四周打量著,尤其坐在童衛國後面的男子,動作有點奇怪,表面上看,他低頭專注地吃著陽春麵,慢條斯理夾著各種小菜,實則彷彿在偷聽他們之間的議論。一個明顯的例證是,男子碟子裡的滷味快吃光了,他立即吩咐老闆添加滷味。依照賀蒙特敏銳的觀察,那男子的舉動太不尋常了。只是,現在童衛國正處於憤怒的情緒當中,不容易發現躲在暗處的危險。童衛國直接挑明要賀蒙特多閱讀左派的政治理論,似乎有著底氣和驕傲的來源。他經常告訴來訪的朋友,他是《紅豬詩刊》主要成員之一,對臺灣的詩壇發揮著很大的影響。此外,他們對於某些政治書刊特別崇敬,幾乎把它們奉為生涯中最高的指導原則。
他說,有一次,赫大頭來家裡坐客,他們足足暢談了三個小時,還覺得意猶未盡。他們批評的範圍很廣,從車輪黨的敗行劣跡,到建設新中國的遠大理想,以及傷痕文學的價值,全部納進他們激盪的對話裡。他們盡情地喝著威士忌,吸著古巴製的雪茄,聆聽著莫札特的音樂。說到激動的時候,赫大頭從背包裡取出一本《毛澤東選集》,敬奉似地把它拿在左手上,突然像一名戰地士兵,抬起自己的右手,向《毛澤東選集》施以敬禮。按照童衛國的描述,他看到赫大頭向偉大的毛主席致敬,自己感動得快要掉下眼淚。因為在他們極左統派的陣營裡,赫大頭就是神的化身,永遠的精神領袖!赫大頭有著數不完的功績,他是《狂潮怒漲》雜誌的創辦人,通曉英語和日語,撰寫並出版過多部小說和文學評論集。所以,他率先做出向《毛澤東選集》敬禮的動作,自然雄辯地鼓勵著童衛國的仿傚。
那時候,童衛國家客廳裡的高級音響正播放著莫札特譜寫的《魔笛》,這首曲子是赫大頭及其追隨者童衛國最為推崇的音樂傑作。因於赫大頭的表率舉動,帶著微微醉意的童衛國,踏著歡快的步子,穿過莫札特的音樂聲中,來到他的書房裡。他立在眾多簡體書籍的面前,尋找著他接下來要展示的書籍。從這個動作來看,他平時是在翻閱這類書籍的。果真,沒花多少時間,他找出一部《劉少奇選集》,臉上現出得意的神情了。於是,他三步併作兩步,重又回到赫大頭的面前,恭順地站定以後,馬上把書移到左手上,完全仿照赫大頭剛才的動作,抬起右手向《劉少奇選集》敬禮:「報告主席,我們衷心向您表達,我們永遠擁戴您的領導!」
賀蒙特聽著童衛國轉述這些事情的時候,禁不住升起一種想法:《毛澤東選集》和《劉少奇選集》印成文字以後,彷彿發揮著更大的力量。首先,它們是臺灣極左人士的聖經,從他們打開第一頁開始,它們就以絕對的威嚴和滲透力,完全占領信徒的心靈,直到合上最後一面,它們的政治教條繼續發出令人畏懼的聲音,讓狂熱的信徒向它們施以最高的敬禮。不過,賀蒙特的想法剛好相反。在他看來,如果不是社會主義思想以及極左思潮的腐蝕作用,赫大頭和童衛國應該會是個正常的人?他們會有正常人的感情,有著正常人的思想。不僅如此,他們生活在正常的社會裡,就不會忘記世間的人情義理,沒有失去做人的尊嚴。是他們擅自打開政治洪水的閘門,讓單純的情感生活成為一片汪洋?(未完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