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二章 娼妓的房間
人性這根不可扭直的曲木
與伊謨尼斯基相比,賀蒙特和童衛國之間,還是較有來往和交情的。這很大原因在於,他們二人的工作地點很近,而且童衛國幾乎只上半天班,他打個電話給賀蒙特,相約出來吃飯聊天,賀蒙特騎乘摩托車飛去,不需十五分鐘,就可抵達他們約定的地方。多年以來,他們一直保持著這樣以酒會友的文友關係。因此,僅只是這樣的交誼 ,賀蒙特對於童衛國的身世背景,自然要比伊謨尼斯基了解得多,包括童衛國刻意隱匿的過去,以及個人履歷的改造等等。所以,剛才,童衛國自己揭露在《超越宇宙大團結時報》文學獎的過程中,如何運用關係反敗為勝的方法,並且引以自豪的作風,賀蒙特是不應該感到任何驚愕的,但最終他還是露出困惑的神情了。那一陣子,他經常這樣思忖著:難道直到現在,康德所說的「人性這根曲木,絕對造不出任何筆直的東西」還發揮著實質影響力嗎?
賀蒙特告訴伊謨尼斯基,他之前與童衛國在麵攤喝酒的時候,意外得知這樣的事情。
「賀蒙特啊,今天我要喝個痛快,你得好好陪我才行。來,我們先乾一杯!」說著,童衛國抓起一瓶冰啤酒,往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快速地斟注下去。他似乎失去耐性的樣子,沒等白色氣泡完全消下去,隨即咕嚕咕嚕地一飲而盡了。看上去,他的口髭和嘴唇上沾著啤酒泡沫,而那泡沫彷彿在海邊斷崖下流連的浮沫。只不過,他的臉面沒有歡樂的線條,反而有點扭曲和複雜。
「衛國兄,今天你有點不對勁,」賀蒙特順著童衛國的邀約,豪邁地喝了半杯,詫異地探問,「有什麼心煩的事嗎?你平時很少這樣的,一點都不像大詩人。」
童衛國沒有回答賀蒙特的提問,而是做出抬起手臂的動作,賀蒙特以為他是要抹去口唇上的啤酒泡沫,但是結果恰恰相反。童衛國又抓著半剩的啤酒瓶,往自己的玻璃杯灌注了下去。接著,他重覆同樣的說詞,自飲了一杯,新生的啤酒泡沫又增附在他的口唇上。
「前些天,我大姐打來電話,說我父親的病情越來越糟,以後有時間的話,希望我回去看看老爸。」童衛國似乎已經做妥心理準備,終於拉開對話的帷幕了。
「這有什麼不對嗎?老人家的身體欠安,原來就應該回去探視,時間是不等人的。」賀蒙特安慰道。
「時間不等人?」童衛國哼的一聲,忽然冷笑了起來,「對我來說,那樣的時間是無意義的存在。只有我來保管和運用時間。」
「咦?」賀蒙特正等著這位大詩人直抒胸臆,豈知他卻說起晦暗不明的現代派的措辭來了。為了不讓談話氣氛變得尷尬,或者就此煙消雲散,他硬著頭皮問道,「難道你老爸沒希望了嗎?」
「哈,一個日薄西山的老人,還在奢談什麼希望呢?」童衛國詭異地自語道,「天底下,沒有比受到蒙騙更屈辱的事了。」
「你的意思是說,被某人欺騙了,是嗎?」
「……」
在這沉默的空檔,中年的麵攤老闆正忙碌著張羅客人的點餐。賀蒙特從店內往外面看去,那台長方型白鐵製的攤車內嵌著兩口圓桶,它們似乎很同心協力,幾近同時冒出白色的煙氣,以維繫庶民應有的活力。老闆拿著一雙長筷子,在附有小掛鉤的鐵篩子裡攪動著,白色麵條半浮半沉著,等候老闆抓準某個時間,把它們全部撈出來,瀝乾並甩掉多餘的水份。在賀蒙特看來,這家麵攤的老闆似乎很有經驗,他僅用目測的本領,就能判斷麵條的可食程度,不像有些店家老闆可能因於視力不佳,或者缺乏自信和經驗吧。總而言之,依照時間推量,麵條多半已經煮熟了,而像那樣的老闆卻得先撈起一條麵條,用手指搯截,察看麵芯的熟度,如果發現尚未煮熟,若是比較講究衛生的老闆,他就會把那條測試未果的麵條吃下,以示公開透明的作風,但是節省過頭的老闆就不這麼做了,他會基於惜福愛物的精神,重又把那一小截麵條放回沸水裡,回到事物原初的狀態。
過了一會兒,賀蒙特看見老闆端著湯麵送到隔壁的桌上,立即回到砧板前面,從蒙著一層油光的玻璃廚箱裡,取出滷製的大腸頭、豬耳朵、豆干、豆皮、海帶、油豆腐等,逐個切著擺上盤子,最後加上兩個滷蛋,把它們切成四片,然後在這些小吃上淋上些許醬油,以增添口感和風味。這些食物很有意思,它們都是道地的下酒菜。就在賀蒙特收回自己的目光時,老闆正端著這些美味的小菜,朝他們的坐桌走了過來。
庇護所不是用來遮蔽風雨的
「來,吃吧。」賀蒙特勸邀著,「我跑過許多家麵攤,這家的小菜風味,最具臺灣特色了。所以,有時候我不免要說,這可是研究臺灣庶民飲食的好題材呢。而且,讓我想起了寫實主義畫家格雷吳。」
童衛國聽到「格雷吳」三個字,神情變得僵硬起來,但隨即壓下這抹不安說著,「這話倒是有幾道理。不過,我認為社會變革必然牽動著……」童衛國說著,又欲言又止了。過了片刻,他才神經質似地打量著周遭的情況,彷彿在提防突如其來的攻擊者似的。
「什麼社會變革?」賀蒙特有點摸不著頭腦,童衛國剛才說其老爸的情況不妙,現在怎麼又提起左派思想的話題呢?「衛國兄,你回去探視了嗎?」
「我沒有明白告訴大姐,我是不會返回老家的,不過大姐從我的回答,應該可以聽出意思,也就是說,我絲毫沒有回去的打算。」
「這樣不好吧。你不怕背負不孝的罵名嗎?」賀蒙特說道。
「哈,我怕什麼呢?我堂堂一個大詩人,怎能這樣向欺瞞屈服了呢?」
「我不明白你的說法,」賀蒙特按捺不住性子,決定開門見山問個究竟,「衛國兄,你就直說吧,別再拐彎抹角講話。」
「好吧,我也不怕你取笑。」
「說吧。是你的記憶的話,就該說出來。」賀蒙特說道。
童衛國說,有一天,他的大姐向他透露了一個祕密,說他不是童家的嫡生子,他是父親童宜漢從其表兄那裡過繼來的孩子。確切地說,他的公務員養父童宜漢夫婦,原本就有兩個女兒,也沒增添男丁的打算,只因受到債務逼殺的表兄的託付,而領養了童衛國。而這個領養童衛國的祕密,一直保持到童宜漢病倒為止,他才首度告知大女兒晴美。後來,童宜漢的病況越來越危急,晴美整日盼著弟弟衛國能夠多回來老家,探視氣若游絲的老父親。嚴格講,童宜漢非常善待這個養子,很早就為他規劃了人生的出路。他比誰都看得出來,童衛國不是很會念書的小孩,以他從小學到中學的學業成績來看,不可能考上明星高中,更不可能進入著名的大學研究學問的。結果,正如童宜漢料中的那樣,童衛國參加省市高中考試落榜了。經過幾番轉折,他進入了私立職業高校就讀,三年後,勉強取得了一紙高職的文憑。不用說,在1970年代中期,沒有正式通過基層公務員考試,就無法捧住這個穩當的鐵飯碗。然而,在國家考試制度尚不健全的時期,依仗行賄和走後門還有寬廣的機會,要進入公務員部門,就不會痴人說夢了。它可以成為夢想成真的樣本,而且屢試不爽,或者說是屢戰屢勝呢。
「最後,是你父親為你打通關節嗎?」賀蒙特問道。
「當然。他必須為此負起責任吧。」童衛國一邊噴吐著酒氣,理所當然地說道,「這就是我說的『欺瞞』,這樣你聽懂了嗎?」
「這算是哪門子的欺瞞,」賀蒙特不禁怒火中來,睜大眼睛看著童衛國的眼睛。與剛才相比,童衛國的臉面脹得更紅了,甚至轉為像豬肝般的暗紅色。「我認為,你不去探視你老爸,是你的不對。依照你大姐的說法,你的親生父母,都因人生各種的不幸而撒手人寰。試想,如果當初你的生父選擇拋下你,而不沒有把你託付給他的表弟,現在,你還能待在這裡喝酒議論社會的變局嗎?」
「喂,賀蒙特,你說話太傷了吧!」顯然,童衛國跟著發火起來,但是他自己說不清楚,這是惱羞成怒的餘波,或者頓時找不到還擊的辯詞而感到激憤的結果。「我告訴你,你沒弄明白,我定義的『欺瞞』是什麼意思,僅止抓住這個不算什麼的語病,就想趁機攻擊我嗎?兄弟,你眼睛放亮一點,我可是鼎鼎大名的詩人呢!你還是別惹怒我才好。」
「噢,你真的生氣啦。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賀蒙特沒招呼童衛國,抓起自己的酒杯便一飲而盡,「衛國兄啊,我們自詡進步的左派人士,不正是最堅持講真話的嗎?」(未完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