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二章 娼妓的房間
利維坦的信徒在跳舞
激進的政治意識形態這種東西,有點像無聲的病毒一樣,輕而易舉就能擴散給感染者:也就是,傳播給那種將它視為神聖之物的已經擺好姿勢接受的信徒們。更確切地說,那些以跪地膜拜這個抽象物為日常生活中心的狂熱信徒,他們根本不會在乎是否會弄髒褲管,是否會加速退化性關節炎的進程。在年輕的時候,賀蒙特和伊謨尼斯基二人,就迷戀過這場以文學為包裝的極左性質的病毒。有一段期間,他們還經常到童衛國的家裡坐客,聆聽童衛國講述中國共產主義多麼偉大,為了建設美好的社會主義必須打倒萬惡的車輪黨等等,豪言壯語的形容詞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童衛國的身份很特殊。白天,他是地方政府的公務員,表面上戴著庸碌無為的面具,看不出他內心的祕密。脫下這副面具以後,他是《狂潮怒漲》雜誌的編輯委員,又是左派陣營的著名詩人。然而,熟悉文壇動態的人都知道,他一直跟隨在赫大頭的身旁,以高調頌揚赫大頭的作品為終生任務。就此角度來看,童衛國是名符其實的二把手,而擅長打造詩集的丹尼爾等人,則屬於《狂潮怒漲》的前鋒部隊。說來諷刺,正是因政治狂信和崇拜知名詩人這兩個誘因,讓賀蒙特和伊謨尼斯基自願地走進這場虛妄大義的濃霧裡。
某日,傍晚時分,童衛國邀請賀蒙特和伊謨尼斯基到他家裡吃便飯,他們自然是樂意前往的。對於他們而言,能夠跟這位詩人前輩共進晚餐,絕對是莫大的榮幸,而且,那天幸運降臨的話,他們又能從童衛國那裡借得中國出版的簡體版詩集。在當時,那些詩集是他們視為榜樣的範本。
「來,我太太乾煎的白鯧魚,火候恰當很美味的,快來嚐嚐。」童衛國介紹這道家常料理的時候,頗有以妻為尊的意味。
話音剛落,童衛國的妻子喬安娜從廚房裡走出來,向兩名訪客招呼道:「不好意思,我們家粗茶淡飯沒什麼好招待的,你們可別嫌棄才好。」說著,她又端上一道菜----蔥爆牛肉。一眼就可看出,這兩道菜餚都適合配酒。
童衛國家的餐桌不大,頂多容納四個人,吊燈和照明格局,和哥達拉斯家的一樣,一個偌大的罩燈,從天花板上垂降下來,昏黃的燈光將餐桌上的四道菜餚,照映得更為溫和可人。他們一面吃著一面聊談。話題的主控權,由詩人童衛國操縱,從聞一多、郭小川、艾青到臧克家;從蘇金傘、駱耕野、黃翔、北島到朦朧詩派的舒婷等,童衛國就像是偉大的詩評家那樣,逐一對作品做出鑑賞。說到激動的時候,他就得意洋洋地從上衣口袋裡取出小瓶威士忌,優雅地扭開瓶蓋,自我陶醉地啜飲著,很有布爾喬亞的派頭和品味。
「賀蒙特,要不要喝一點?如果你嫌威士忌不夠味的話,我這裡還有伏特加呢。這是赫大頭送給我的,道地的俄羅斯貨。一般人不容易弄到手的。」
「今天,我騎摩托車來的,不能喝酒,萬一遭到警察路檢,我麻煩就大了。」
「是嗎。喝點小酒助興,有什麼關係?」
「不行,有些事情,比飲酒駕駛罰錢更嚴重。」
「你在說笑吧?」童衛國的臉色已經微微脹紅,執意要賀蒙特陪他喝兩杯,而且他只對賀蒙特邀酒,不會向伊謨尼斯基勸酒,因為伊謨尼斯基有過敏性的體質,不宜飲酒或者吃得過量,一旦違反這些保健原則,噝噝作響的哮喘會立即找他算賬。
「童兄啊,你忘記我身上都帶著危險的物品?」
「什麼危險物品?」
「我跟你借來影印的書籍。」
「噢,」童衛國這時終於聽懂賀蒙特的弦外之音了,因為真要追究起來,如果賀蒙特因影印簡體版書籍遭到問罪,他是原書的出借者,同樣無法擺脫干係,甚至連他的公務員身份都要受到折損。「你為什麼帶著它呢?為什麼不放在家裡?」
「這些詩集和書籍對我的寫作極有幫助,我恨不得每天都啃完一本書。不過,我的時間有限只能隨身攜帶,有時間就找個光亮的地方,趕緊地翻讀一下。」
「你這麼用功幹什麼?要參加公務員高等考試嗎?」聽得出來,童衛國的話語,半是譏諷半是打趣。「坦白說,我不希望你讀得太多,哪天超越我這堵牆,你大概就不會來我這裡了。我沒說錯吧?」
「哎呀,童兄,我看你真的喝醉了,否則不會說出這種話來。說到底,我只是個好讀詩集的人,餘下的什麼都不是。有些時候,我甚至認為自己是個失敗者。」賀蒙特藉這個機會表明自己的立場,儘管童衛國未必會接受他的說法。
直升文學獎高塔的歡樂
「對了,我聽說你的長詩〈兒子上學記事〉,被選入大陸的臺灣詩人選集當中,恭喜你!」賀蒙特問道。
「嗯。在我們左派陣營裡,這首長詩非常重要,它標誌著寫實主義詩歌的勝利,具有典範性的地位。不僅如此,赫大頭很讚譽這部詩作,打算以後在《狂潮怒漲》雜誌撰寫長文介紹。畢竟,〈兒子上學記事〉這部長詩得過大獎,獲頒《超越宇宙大團結時報》文學獎的新詩首獎,要拿這個獎可不容易呀。」
「說來慚愧,之前我參加過大大小小的文學獎徵文,可是每次都是石沉大海。坦白講,我是個很世俗的人,很想得到這個大獎,以莊重在詩壇上的地位。你可否講述一下,在得獎過程中的喜悅?」賀蒙特問道。
在威士忌酒精的催發下,童衛國頓時感到飄飄然起來,尤其賀蒙特的讚佩,更像一片為他掀起的巨浪,將他整個人高高地托向遼遠的天空,而忘記返回人間。
「剛開始,這首詩作遇到了許多困難,若不是動用赫大頭和錢主編的關係,恐怕就沒有後來光榮傳說了。」童衛國說著,又啜飲了幾口威士忌,這時候,他的臉色更為通紅了。「我是從錢主編那裡得知情報的。原來,初審階段幾個委員認為,我的詩作矯揉造作沒什麼創意,與現代主義的詩風完全背道而馳,實在不可取。所以,我在初審時就被刷掉了。後來,多虧報社文藝副刊主編的拔刀相助。」
「錢主編怎麼相助呢?」
「嗯,這個嘛。」童衛國閉上眼睛,做出一個沉思的姿勢,彷彿接下來要與這個詞語正面交鋒一樣。「錢主編在文壇很有名望,又是那一屆文學獎的決審委員之一,他自然有權利讓我從敗部中復活。」
「敗部復活?」
「嗯,我所謂的敗部復活就是逆轉情勢,由錢主編一手執行。」
「咦?」
「錢主編將稿子送到決審進行討論投票。」
「可是,在眾多被刷下的稿子當中,他如何認出哪篇是你的作品呢?」
「那還不簡單。他知道我的詩作是〈兒子上學記事〉,而且,不可能有同名的詩作。」
「所以,你的長詩〈兒子上學記事〉,就這樣得到了首獎是嗎?」說到這裡,賀蒙特的語氣不由得激動了起來。(未完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