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二章 娼妓的房間
皮浪知道許多祕密
「伊謨尼斯基,你忘記皮浪了?」
哥達拉斯指著蹲在書房牆角的那隻雜色貓,牠聽到主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原本半閉著眼睛,登時張開明亮的藍眼睛,凝視著這兩名意外的訪客。
「哥達老師,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難道牠會說話嗎?」
「我想,你大概不喜歡飼養貓狗吧。每次你來我這裡,很少跟皮浪打招呼,所以牠跟你不親近,這是很自然的事。賀蒙特就不同了。他很喜歡小動物,動物們都能感受得到他的友善。賀蒙特單獨來這裡的時候,總會跟皮浪互動一下。」
「是的,我必須承認。我小時候曾經被自家的狼犬攻擊,手背和膀胱遭到了咬傷。直到現在,我依然沒有從恐懼和憎恨的陰影中掙脫出來。」伊謨尼斯基形容這些往事之際,那頭惡犬的猙獰面貌彷彿又浮現眼前。
哥達拉斯說,皮浪是他多年以前到竹南旅行的時候,無意間在菜市場上,向一名中年婦女議價買來的。那時皮浪還是一隻幼崽,長得很可愛,他看得非常中意。他想,如果有牠作伴的話,應該可以驅散他生活中遍布的寂寞,至少把牠抱在懷裡撫摸,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四只眼睛相互凝視,即使不出任何聲響,都能達到祕而不宣的交流。按照哥達拉斯的說法,他從小把皮浪這隻雌貓養大,僅只是這個養育情份,皮浪就如同他的女兒一樣,願意日日夜夜守在他的床側。他說,竹南出生的皮浪從鄉下被帶到大都會臺北市生活,成為哥達拉斯家裡的一員,牠的野性天賦並未消失,有時為了練習狩獵技能,就到附近餐館的廚房巡視,偶爾會抓來老鼠加以懲罰。牠通常的做法是,先把猥瑣的老鼠咬死,然後把牠叼到哥達拉斯家的陽台,蹲伏在暗淡的光線下,以撕咬老鼠的屍體,進行類似的懲罰和審判,直到牠的興緻全消為止。有一個說法,皮浪不吃掉老鼠,是基於安全和衛生的考量,牠同寫詩的主人一樣堅持,對於髒污的東西保持距離,寧願餓著肚皮,絕不亂吃垃圾食物。從皮浪自由進出附近的公寓和餐館來看,牠自然比任何人更早發現可疑的人物,不論是那個站在巷口的年輕特務人員,或者側身在他們住家樓梯間的胖老頭。
「我很好奇,皮浪用什麼方式告訴你的?」伊謨尼斯基似乎不死心,一定要追根究底似的。
「我們有自己的交流方式,」哥達拉斯吸了口菸,喝了口烏龍熱茶,說道:「每次牠跑來書房,深情地盯著我,我就知道牠要表達的意思了。我只能說,在這種情況下,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我記得大詩人但丁好像也說過這樣的話。」
「哥達老師,你能再說具體一點好嗎?」
「不用了吧。你也知道,有些東西只能會意不可言傳。」
「這道理我懂,可是我更想知道,皮浪是如何揭發胖老頭的?」
伊謨尼斯基問話很是尖銳,如同他的性格一樣,這話讓哥達拉斯陷入了沉思,處在被動回答的不利位置。然而,他不得不回答,如果他就此打馬虎眼,不給予肯定的回覆,伊謨尼斯基肯定不會常來,到那時候,他就無法從其口中得知新的訊息,沒有人陪他聊天,這也是一種日常生活中的不幸!長期以來,哥達拉斯被幾個主流詩歌團體排除在外,能夠讓他發表詩作的刊物越來越少,最後,弄得他快要無立身之地。
「好吧,我告訴你。皮浪有著特異功能,牠的眼裡可以發出電波,只有我才能接受得到這種電波的訊號。當有強烈危險接近,好比說,有可疑人物在樓下,電波的強度就更大。原本我也存疑它的存在性,但是經過我多次測試,證實真有其事。事實上,你們上樓之前,皮浪已經跑來書房向我通知了。」
「真的?皮浪這種厲害?這算不算是通靈呢?」
「嗯,」哥達拉斯說到一半,又吸了口菸,像是在想著什麼事情。剛才,他沖泡的烏龍熱茶,已喝掉了大半,從杯緣到杯內附著一層淡淡的茶垢。
盲者如何睜亮眼睛
「哥達老師,我不明白《盲者之歌》這部詩集,為什麼得到這種高的評價?」伊謨尼斯基問道。
「《盲者之歌》?你是指盲者詩人柯紅輪嗎?他怎麼了?」
「我一直很疑惑,這個人從小眼睛失明,看不見任何東西,所受的文學教育不高,他如何知道雄偉山林的面貌,如何描繪壯闊的海洋,如何看見美麗的稻穗呢?」
這的確是個好問題。哥達拉斯也想知道個中的祕辛,儘管他依然受到電話監聽和跟蹤,但是比起賀蒙特和伊謨尼斯基,他的統派身份又和極左人士互有來往,知道的祕密數量還是多於他們。
「伊謨尼斯基,你應該知道丹尼爾吧?我們好像跟他吃過飯。」
「丹尼爾?我知道他,但是沒什麼來往。他好像是在主編《狂潮怒漲》政治雜誌。這份雜誌刊登了許多批判性的文章,例如揭露臺灣社會底層報導,偶爾也有新詩作品,被奉為當代臺灣左傾青年的最佳讀物。丹尼爾與柯紅輪有關聯嗎?一個家境富裕的文學青年,和一個以按摩為生的人,他們之間會有什麼聯結嗎?」
哥達拉斯莞爾一笑,像是在尋思著什麼,沒有立即回答。一直聆聽他們二人談話的賀蒙特,也按捺不住性子,問道:
「搞不好,這是他們做出的好球。」
「好球?賀蒙特,這個譬喻真是妥帖。你來分析一下,如何?」
「哎,哥達老師,你別取笑我了,我只是懷疑,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實在的證據,就是猜測和編造。他們那票人會幹這種事嗎?」
「這哪有什麼不行的?只要能達成目的就行,這個套路,你們還沒看出來嗎?」
「當然看不出來。」伊謨尼斯基搶先說道,「我們寫作詩歌不為名聲,純粹是要表達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一旦排除這些要素,詩歌就不再是詩歌了。失去真正意義的詩歌,還能稱得上是詩歌嗎?」
或許,哥達拉斯受到伊謨尼斯基這話的鼓勵,他決定以和盤托出的誠意,贈予眼前這兩名年輕詩人。
「以赫大頭為首的這批人,還真是厲害呢。《狂潮怒漲》這份雜誌,就是他們的機關刊物,亦是他們修建的戰場,用來對付車輪黨的。他們抱持的政治意識型態非常明確,以社會寫實主義為包裝,陸續在臺灣內部扶植工農兵文學,逐步地展開滲透,直到他們的名聲勝過車輪黨的反共文學。丹尼爾很有文才,擅長替有代表性的底層人物出聲,所謂的出聲即是代筆,為那些底層人物塑造正義的形象。好比,那個出生於山海地區的盲人柯紅輪,丹尼爾就把他打造成詩人,以柯紅輪為名編造了兩部詩集。在車輪黨壓制言論自由的年代,由底層人物所寫的詩集,代表著對於自由主義的追求。」
伊謨尼斯基對於哥達拉斯的分析非常贊同,他想起詩集在時代中發揮的力量,因為有些時候技術和科學上的成就,卻是用來屠殺更多的人。(未完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