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價值錯亂的時代,每個人都需要講述自己的故事,以獲得嶄新的身份,找回有意義與價值的位置。這部小說藉由一個徬徨的青年作家,為了解封性愛的苦悶和對生命的探求,得到一個老政治犯的思想啟迪,從此走出思想的困境,進而了解底層人物的心聲,揭示存在於臺灣社會內部的禁忌和荒誕面相。同時,這也是由壓抑的性愛通往政治思想解放的現代喜劇。

第一章 百樂門

恐怖的窺伺持續蔓延

「你說說看,我很想知道,第二個特務到底有多恐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查利提這樣說,臉上掠過一抹微笑,但是依然隱含著複雜與苦澀的意味。在他的認知裡,沒有相似經驗的人,或者細心的觀察者,是不可能看到這種微妙變化的。

「我們擺脫了那個跟蹤,以為就此就安全了,心裡的確輕鬆不少。」

賀蒙特繼續回憶當天的情形。他說,他們走到哥達拉斯的公寓樓下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地回頭張望,後面有沒有人跟蹤?

這棟公寓的鐵門緊閉著。乍看下,它像兩扇白金的眼睛,剛毅而默然地看著來往的路人。依它的視角來看,它應該最能掌握附近的狀況。比方,安靜的時刻和附近住戶裡的聲響。在兩扇鐵門上面,有一道水泥砌成的橫頂,好像是作為遮陽避雨之用,讓住戶回家開門的時候,有個暫時安身的位置,以便盡快掏出鑰匙開門。不過,如果你是個喜歡微物史的人,似乎都能看得出來,一眼就能看出這道水泥橫頂的生命履歷。多年來,它經由烈日雨淋的折騰,凡是與水氣和陽光接觸的部分,已經長出或大或小的青苔了。奇妙的是,那些青苔彷彿有自己的主體性,彷彿在灰色的石材上,染上幾抹淡淡的綠意,就是一種盎然希望的勝利。不僅如此,那些隱身在鐵門後面的九重葛的枝葉也探身了出來,以伸長的姿勢來證明自我擴張的存在。

一如往常,他們二人造訪哥達拉斯的時候,都是由伊謨尼斯基按下門鈴的。這並不是基於任務分配,而是因為伊謨尼斯基按響了門鈴接通的機率較高。顯然的,這棟公寓的電鈴有問題。然而,對同哥達拉斯居住在這棟公寓的住戶們來說,他們不關注樓下電鈴的狀況,也有相對的基礎,電鈴能否按出響聲,或者按鈴失敗,一點也不重要,不影響到日常的生活。何況,這個電鈴的狀況,總是不穩定的,你說它故障了,請電氣師傅來修理,但是師傅趕來進行測試,它突然又恢復正常了。所以,哥達拉斯不無諷刺地說,他們公寓樓下的電鈴,總是那麼諱莫如深,就像令人摸不透的調查局幹員。

伊謨尼斯基按了兩次電鈴,每次按鈴的長度大約五秒左右,因為哥達拉斯有點耳背,如果那時他待在書房的話,有牆壁和書堆的遮擋下,自然很難聽見電鈴的聲響。而且,依照哥達拉斯的說法,之前有一段時間,時常有奇怪的人亂按電鈴,當他拿起聽筒的時候,大聲詢問對方是誰,對講機那邊卻沒有任何回答,只有空蕩蕩的聲音。有一次,他實在氣不過了,從三樓下了階梯,仿傚日本忍者的身法,悄然地站在鐵門後面,側著耳朵收聽門外的動靜,到底是哪個傢伙在惡作劇?結果,他守候了二十分鐘,沒有實質性的收穫,這才略感沮喪地回到三樓去。這個撲空的經驗,是哥達拉斯總結出來的。也就是說,伊謨尼斯基按下電鈴的長度和聲量,其實正是配合哥達拉斯的聽力,包括他的生活習性。

過了十秒鐘以後,對講機那端終於有了回應,一個男人嘶啞的嗓音:

「喂,請問哪位啊?」

伊謨尼斯基聽到這聲音,立刻知道說話者就是哥達拉斯,他的聲音很容易辨認。因為有過幾次哥達拉斯來不及應門,那時候,他老邁的父親恰在來到玄關處,於是就順手接起聽筒說話。畢竟,伊謨尼斯基與哥達拉斯的父親,只有在進門時,禮貌性向他點頭致意,他們從來沒有正式交談過,所以伊謨尼斯基聽見不那麼熟悉的話聲,難免顯得拘謹起來。

「喂,哥達老師啊,我們到了。」

「噢,是嗎,我開門了,你們自己上來吧。」

一聲短促的機械聲傳出以後,樓下那扇沉默的白金鐵門打開了。

是間諜幽靈不是樹樁

賀蒙特和伊謨尼斯基二人,彼此對視了一下,一前一後進入了這棟公寓的庭院。與外面巷弄的光亮相比,一樓庭院的光線來得暗淡。那棵長得茂盛向外伸出枝條的九重葛,就栽植在門內的牆角處,它開出紫紅色的小花,煞是好看,給這陰暗的庭院增添不少了生機。庭院的地上有些落葉,多半是乾枯的,有的已經呈現腐爛狀態。由此看來,這棟公寓的住戶對於這片局促的庭院的維護,似乎不怎麼熱衷,否則地縫邊上的野草不會這樣瘋長出來。

「伊謨尼斯基,剛才,那個傢伙站在巷口跟監我們,表示我們沒有祕密可言,一切都在車輪黨的警調體系掌控之中。」賀蒙特走在前面,一邊拾級而上,一邊對著伊謨尼斯基說。

「沒錯。在此之前,我們的『詩刊編輯部』遭到查抄,絕對與這個密切關連的。我們不得不佩服,車輪黨的羅網真是巨大呢。」伊謨尼斯基提起這個事件,讓賀蒙特感到格外的感傷,更確切地說,不止沉重的感傷,其實是充滿著巨大的恐懼,在那不安的後面拖著羞恥的陰影。不過,現在他們是要去拜訪哥達拉斯,賀蒙特沒有時間去回想這段苦澀的事件。

「總而言之,我們今後得多注意周遭的動態,雖然不致於被暗殺掉,但是被人長期跟監,有個糾纏的鬼影貼在身後盯著你,終究是令人不愉快的。」賀蒙特說。

說著,賀蒙特從二樓登上三樓的時候,忽然被眼前一個景象嚇壞了。這讓他猛然停住了腳步,猶如在大白天裡撞見了一個鬼魂。他仰頭看見,在登上三樓的平台上,立在一個體型肥胖的男子,動作有點詭異。由於這公寓沒有天窗,而肥胖男子卻作勢面向牆壁,還抬頭看著高處的牆面,顯然是聽到賀蒙特他們突然到來,一時反應不及,只好佯裝成水泥匠,是定期來檢俢公寓牆面的。然而,賀蒙特是個機敏的詩人,他自然不相信這個陌生人。首先,他不是這公寓的住戶。如果是住戶的話,可能會反問他們,你們要找哪間住戶啊?但是,那個胖男子緘默不語,始終背著賀蒙特他們。事實上,還有一個強有力的證據。胖男子的裝束,就是當時公務員的穿著:橫條紋的短袖襯衫,裡面穿著白色的圓領內衣,襯衫的下襬也沒有掖進腰部,但是同樣掩不住他那凸出的大肚腩。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