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青年張倫從北京流亡巴黎,從零開始,從此把自由當成祖國。身為社會學者,回顧30年來演變,他看到中國社會如今許多病症,都是當時忽視人民訴求所致。

張倫於1962年生於瀋陽,自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研究所畢業,成為那個年代還很稀有的碩士,接著在中國地質大學政治系擔任講師,如果沒有天安門事件,張倫很可能成為今天的中國官場或學界菁英,「體制」內的成功人士。

然而事實是,1989年春天,26歲的張倫參與了學生運動,成為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聯合糾察總長。當時廣場上滿是和平抗議的學生,很多人開始絕食,張倫的職責是維持秩序及確保路線暢通。當局發布戒嚴令後,他還幫忙協調市民,阻止軍車進場。

6月4日血色一夜過後,張倫從身邊隨手抓了「古文觀止」、「宋詞選」、「老子」等書,於6日從北京遠郊往西行經內蒙,在甘肅省蘭州躲了幾個月,輾轉去到香港,再從香港遠渡法國,並就此定居。

剛到法國的張倫一句法語都不會,從最簡單的「謝謝」(merci)學起,發音錯了也不知道。但他逐步發揮知識分子本色,靠自己掙錢、苦讀,師從法國知名社會學家圖雷(Alain Touraine),在巴黎高等社會科學院(EHESS)取得博士學位。

張倫目前在賽爾吉-蓬多瓦茲大學(Université de Cergy-Pontoise)任教,成了家、立了業,不曾回過中國。當時陪他度過流亡時光的幾本書,現在還收在家裡。

張倫有時以學者身分在法國媒體投書或出版書籍分析中國時勢,2017年也在台灣推出「失去方向的中國」一書。但身為親歷八九民運的一分子,30年來,他幾乎從未談過自己在天安門事件的往事。

他背負一種「倖存者」的沈重感,在法國不常與人來往,也很少與當年運動夥伴聯繫,家裡電話可以數月不響起。

他認為天安門事件中,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無名的北京市民及學生,自己並沒扮演什麼了不起的角色,而紀念事件、回報幫助過他的人的最好方式,僅僅是把自己的事做好而已。

兩年前,有法國出版社找上張倫,希望以天安門事件為題出版一本畫冊,他才第一次完整講述自己的故事,只為了對歷史盡一份見證的責任。

今年3月,Seuil及Delcourt兩家出版社合作推出「天安門1989:我們被粉碎的希望」(Tiananmen 1980—Nos Espoirs Brisés,暫譯),以張倫的敘述為基礎,透過作家龔柏(Adrien Gombeaud)及漫畫家亞梅齊安(Ameziane)的描繪,從另一角度理解這樁歷史悲劇,上市沒多久,就準備加印。

身為教師,張倫在學校有機會遇到中國年輕人,其中有些知道天安門事件,也有些不清楚,或者不想談。

張倫接受中央社記者訪問時說,在一個訊息封閉的體制下,家庭、學校都不提,年輕人不理解也不奇怪。「但另一方面,不管中共怎樣洗腦,我還是相信人對正義的追求、對真相的追求,總有一天他們會瞭解真相」。

他認為,以現況來說,雖然很難樂觀,但也不必絕望,這些年輕人未來有天遭遇體制碰撞,也許會開始就「正義」進行自我辯證,最終提出與八九民運一樣的訴求。

當時,廣場上的學生向當局提出7點要求,包括官員公布財產、允許自由辦報、為決策失誤道歉等;30年後的今天,這些要求仍然正當,也仍然未獲回應。

「中國人對自由的追求嚮往,終究不可阻擋」,張倫說,中共以武力鎮壓學生,毀掉人民與政府的改革共識。前領導人鄧小平為了迴避政治議題,釋出一些自由讓人民發展經濟,但「如果光發展經濟就能解決問題,為什麼今天還要花那麼多錢搞維穩?維穩經費超過國防軍費,這是什麼概念?就是(政府)與人民是在一種準戰爭狀態」。

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共以武力鎮壓學生,是為了維持社會安定,安定下來才有後來的經濟發展。但張倫駁斥,若當時和平解決,中國本可更加平穩地發展經濟,還能慢慢消除社會矛盾,而政府選了另一種做法,如今維穩變本加厲,就是惡果。

他認為,即使經濟勃興,只要社會正義、人民自由等基本問題沒有解決,累積到一定程度,終將是中國真正成為現代大國的巨大障礙,一天不在真相基礎上面對六四事件,中國就不可能真正崛起,也無法與世界安然共處。

當年忽視人民訴求的後遺症早已顯現,舉例來說,中國政府近年大規模反腐,就是因為腐敗已呈結構性;現在壓縮人民發聲空間,未來也早晚要面對人民質疑。

張倫表示,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現在走的是回頭路,把人民原來享有的局部自由也要收回,這是中國近年很多問題的癥結,也是與西方衝突的原因所在。

相較於極權政體,民主制度雖不完美,但至少讓人民有選擇權。張倫話鋒一轉說,部分台灣人對民主制度大肆批評,「但台灣民主化最好的結果就是允許你批評它不好,允許你有選擇」,擁有的時候不珍惜,是很多民主國家的通病。

30年前,中共試圖以坦克抹去人民的聲音;30年後,「八九」、「六四」仍是網路敏感詞,政府持續加強對內監控,逐步實施社會信用評分系統,新聞及資訊網站說封就封,壓制工人維權…30年間,自由在那片土地似乎難有進展。

政治轉型是一段漫長過程,張倫年屆56歲,訪談中還拿兩鬢白髮自嘲,卻也斬釘截鐵地相信:「是膿,總是要冒的,(問題)就是冒出來的方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