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因為接續而來的蝗災、地震、颱風、飢荒,加上熱症(註一),麻豆社人心惶惶。部落裡的12位長老一致表示,今年秋天農曆9月16日阿立祖生日時的夜祭,一定要辦得非常盛大隆重。

大家嘴上不說,可是都心知肚明,自從荷蘭人來了以後,首先是奉祀阿立祖的儀式愈來愈隨便,參加的人也愈來愈少。而今年的厄運連連,許多人都認為是阿立祖發怒了,特別是老一輩的,都認為荷蘭人迫害尫姨一事,更是不可原諒。所以,一定要有一個盛大儀式,向阿立祖表示懺悔。

尫姨佟雁更聲明,今年的夜祭,即使信了基督教的也要參加,否則部落裡的長老發誓會和缺席的人沒完沒了,會有人到禮拜堂去丟石子。

烏瑪心中有些兩難,她雖然信仰了基督上帝,但心中並未真的放棄對阿立祖的信仰。她知道漢人也都是遵奉多神的,像烏嘴鬚,拜觀音、拜關帝、拜玄天上帝,也拜祖先。他們家的神明桌上,有好幾尊神佛。烏瑪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做。

烏瑪於是想去向亨布魯克牧師求情,希望亨布魯克可以允准教徒也可以參加夜祭。誰知平日嚴肅的亨布魯克竟然一派輕鬆的撚著長鬚,再三回答:「我聽不到妳說什麼。」臉上則現出頑皮捉狹的微笑。到了牧師重複說到三次的時候,烏瑪突然恍然大悟,亨布魯克是「眼不見為淨,耳不聞為安」。烏瑪想不到平日一板一眼的牧師也有裝糊塗和稀泥,通達人情的時候,不禁噗哧笑了出來,一面跑出禮拜堂,一面回頭高興大喊:「謝謝您,牧師!」

西拉雅的部落都有個公廨,也就是供奉阿立祖的地方。公廨不止一個,而最大的公廨常位在部落的中心地帶。公廨通常分成三室,正中的一室,供奉阿立祖。

奇的是神壇上安奉的不是神像-因為阿立祖是無形無相的-而是三具製作精緻的白甕壺,外包紅布,內盛清水,水中則浮著一片香蕉葉。西拉雅人認為,祖先的靈魂會棲息水中,而香蕉葉則可作為祖靈休息處。瓶口插著甘蔗葉,代表阿立祖神威,防範祖靈外逸。壺後插著竹條,稱為「將軍柱」,柱上綁著野豬或鹿的頭殼。瓶前另鋪著香蕉葉,也供有一碗清水,作為悠遊曠野的祖靈歇足處。供品有檳榔、小米酒、圓仔花、雞冠花。每逢舊曆的初一、十五兩天,由社中長老執事恭捧壺甕到溪畔換水,然後洒掃公廨,呈上供品,接著由尫姨唸咒,長老摘除壺口的甘蔗葉,換清水,行跪拜禮。

夜祭前天,部落裡的婦女在家做糯米丸,壯丁則出外狩獵。山豬是最上品,山羊次之,山羌嫌小。梅花鹿雖然鹿皮是上品,但鹿肉不好吃,所以,通常上不了供桌。

到了9月16日當天的日落時分,公廨前的廣場上先搭上好幾排竹子做成的長方形供桌,由社內年長者擺上已宰殺,並掏去內臟,洗滌乾淨的全豬全羊。此外,尚有糯米丸、油飯、小米酒、檳榔等,作為供品。

公廨的廣場四周,種植了排列整齊的高大檳榔。村落中,除了老人、嬰兒及行動不便者之外,幾乎全員到齊。烏瑪、直加弄以及阿僯等人,均戴著檳榔花編成的花冠,站在檳榔樹下,眾人圍著供桌,繞成一圈。

天色已黑,烏瑪舉頭望天空,繁星閃爍,月朗天門。而在廣場上,長老們點燃了公廨雙邊的火把,跳躍的火焰映著作為祭品的牲畜及環繞的人群,使整個廣場籠罩著一股神秘的氣氛,彷彿祖靈就在周遭。

這時,部落內輪值的執事頭人長老站在公廨正門前,先將由麻豆社南邊大河取得之清水盛於壺中,再一手執壺,一手灑水於地,一面唸著烏瑪等人都聽不懂的祝詞。然後,第一階段奉獻禮開始,由長老、尫姨率領大家,向阿立祖行奉獻禮。年長者先,以後視年齡輩份,二緣、三緣依序跪拜、灑酒、作法禮,祈求每一壯丁皆可娶妻飽食。

大約是月上中天之時,是第二階段的謝天地。這時,大家把所有供品轉向公廨外的天空。在長老、尫姨引導下,社民向天空行三跪拜禮,感謝上蒼一年來的庇佑,使莊民五穀豐收,身家平安,也邀請悠遊在外的祖靈回來,共享盛宴。

午夜時分,「牽曲」登場。因為阿立祖愛穿白衣,不喜煙火,於是少女們頭帶圓仔花,身穿白衣,手牽手圍著壺酒,吟唱跳舞,述說先祖當初開墾時逢七年大旱的艱辛歷程,歌聲低沉緩慢哀傷。烏瑪每次都覺得,西拉雅人是快樂的族群,何以牽曲的歌聲不能快樂一些,一定要如此悲愴淒涼,常有人流淚慟哭不能自己。在牽曲階段,尫姨佟雁唸咒出入舞陣,取壺中所裝之溪水,滴在牽曲少女及社民身上,以表示不忘本源。

牽曲結束後,獻豬的壯丁剁下豬頭,交給頭人,其餘各自收回。頭家依社民一年中的功績,將豬頭賞給有功者。

因為里加今年在蝗災時,率領大家撲滅蝗蟲,於是大家公推里加榮獲豬頭大賞。第二天,里加小心翼翼,先剔除了豬頭肉,再將豬頭殼整理乾淨,曬乾後送回公廨,綁在將軍柱上。並將圓仔花的花圈掛在將軍柱上,另在壺口新插上圓仔花、雞冠花。

在夜祭結束後,里加因為得到賞豬頭的殊榮,喜不自勝。典禮之後,就做菜大宴賓客。佟雁因為得以再度發揮尫姨的重要角色,也非常高興。烏瑪和直加弄等得以兼顧禮拜及夜祭,也振奮不已。

在夜祭中,烏瑪向阿立祖許願,希望能早日達成生兒育女的希望。

麻豆社的年輕婦女都私下傳說,尫姨們不喜歡婦女生育太多小孩,所以會施咒語或以草藥讓年輕的懷孕婦女流產。也因此,比起麻豆社的漢人家族,小孩的數目要少很多。

烏瑪想,過去沒有漢人來的時候,為了鹿群與人群的平衡,也許這樣做是必要的。惟如此一來,西拉雅人的嬰兒就少了。再加上以前西拉雅人不同部落之間有獵頭的習俗,也使得各社的壯丁數目都不太增加。壯丁數目少,人口繁殖更慢,所以西拉雅人的人口,幾百年來幾乎不太有變動。

烏瑪則發現,漢人家庭為了農耕需要勞力,因此人丁繁衍遠多於麻豆社人。

族人靠鹿群就可維生,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時代已變,環境大不相同,現在福爾摩沙原住民也必須靠農業生產了。烏瑪這樣想,直加弄也同意,因為他在直加弄區的土地,無法仰賴原住民耕作,必須去招募漢人,這樣收益就好了許多。但是,很明顯的,漢人的勢力已經一直往原住民部落延伸。

漢人家庭在耕作所得,遠多於麻豆社族人,因此在今年的飢荒,對漢人的影響甚少,對麻豆社人影響大。而漢人的人口優勢,不但在於農作生產,也逐漸表現在土地的取得上。烏瑪想,麻豆社人一定要增加人口,才能增加勞動力。烏瑪和直加弄開始體會到人多就是力量,所以希望自己能早日生兒育女,也希望麻豆社人能多子多孫。

烏瑪覺得,她必須去把這個環境的變遷,生活方式的變化,去分析給尫姨們聽,特別是佟雁,請她們不要再進行墮胎了。這不是基督教義的有罪或無罪的問題,而是自己族人想要壯大,要避免被漢人逐步侵占,就要人多。人多,才能勢眾。

夜祭過後一個多月,11月初,傳來大量白米由日本運來,抵達大員的消息。當麻豆社人手中終於也分配到數量不算少的白米時,佟雁和長老們更加相信,因為這次盛大虔誠的夜祭,才讓阿立祖息怒,而使全社馬上有了福報。於是佟雁更加得意洋洋了。

註一:很可能是登革熱,或那時漢人所稱「天狗熱」。(中研院台史所翁佳音教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