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年輕的政治犯、紀錄片導演洪維健(出生68天即隨保外生產75天的母親入監),2018年4月1日猝逝,得年68。

3月29日晚上,洪導本來應邀至南京東路福爾摩沙教室演講,但到當天下午,主辦單位怎麼打手機都無法聯絡到他,只好臨時請老友溫紳代講。台灣人權文化協會常務理事洪清森心想,洪導不可能無故失聯,擔心出了車禍還是意外,費盡方法聯絡到他家人,才知洪導心臟病發送醫急診,已做心導管轉加護病房,醫師評估不樂觀,直到4月1日病逝。

2月5日錄《政經看民視》時,我們兩人還一起在民視一樓的餐廳用餐,節目結束後又一起搭王瑞德的便車回台北。洪導酷愛運動游泳,外表看來很健康,但臉卻很黑,暗沉而毫無血色,我問他有無三高,他卻說完全不理這些或求醫,聽天由命。他年輕時就喜歡算命,總是自認活不過70,結果也真如自己所說。

洪導生前曾拍了很多令人震撼且具有高度批判性的作品,包含探討陳文成命案的《綠色玫瑰》、紀念白色恐怖受害者母親朱瑜女士的《暗夜哭聲》、關於25位白色恐怖受害者的《白色恐怖追思》、蔣家父子超級特權的《風雲行館》,以及追查國民黨黨產的《風雲黨產》……等。

本魯姊姊30多年前與洪導是電影公司同事,因此我們戒嚴時代就認識;但他拍電影我當編輯,見面交談機會不多。直到20年前他不再拍商業片,轉而鑽研台灣史並拍攝相關紀錄片,為了片中的一些線索或疑惑而常來找我,兩人才真正熟識,一起擴大了同溫層。

出生68天就入獄

洪維健的父親洪世鼎是安徽省巢縣人,1922年10月生,來台後擔任省農林廳林務局課員。母親朱瑜福建省廈門市人,1928年8月生,來台後因國語標準,擔任省教育廳雇員。兩人同時在省府服務時相識相戀(當時省府還在台北),1950年1月結婚。

由於夫妻兩人都是知識分子,好學不倦,婚前分別報名參加了省政府社會處主辦的「實用心理學講習班」,講師是《國語日報》編輯于非。看似這是政府主辦的公務員研習活動,沒想到參加者都惹上無妄之災。戒嚴時代別說國語日報有匪諜案,省營的新生報、黨營的中廣,甚至至今仍最狗腿的聯合報,當年都曾被匪諜案株連。

于非本名朱芳春,是一位知名的教育心理學者,1948年9月由中共中央社會部長李克農親自挑選,來台負責全島的地下工作。並安排原任教於國立北平師範大學,來台後擔任省立師範學院國文系講師的蕭明華,兩人假扮夫妻,出入公眾場合。

根據鷹犬的推論,于非來台後擔任《國語日報》編輯,利用社會處主辦的「實用心理學講習班」吸收成員,一年後組織擴展迅速滲透到黨(台灣省黨部、花蓮縣黨部)、政(省教育廳、農林廳、建設廳、鐵路局)、軍(國防部、陸軍總部、國防醫學院、台灣東部防守區)、警(鄭臣嚴案)、教(台大)……組織已大到要在東部設置米廠,以高利吸收駐軍存糧來籌措經費。

1950年4月,內政部調查局接到情報,在台北縣新店鎮文山中學發現左派刊物,懷疑是于非所編輯,於是只要參加過實用心理學講習班的學員盡遭株連。5月9日到6月15日前後38天,鷹犬四出,密集抓人;但鷹犬裡也有很多真匪諜,讓于非及早聞訊,2月就先逃回中國,只有蕭明華被捕。

5月24日朱瑜在教育廳被鷹犬帶走,洪世鼎遍尋不到新婚的妻子,次日清晨準備要去報案,結果根本不用出門,鷹犬已先上門,來永康街家中逮捕了他。9月5日軍法庭宣判,洪世鼎判刑13年,朱瑜判刑10年,蕭明華等4人判死刑,其餘洪與朱兩夫婦根本不認識的13人,分別被判刑10年至15年不等。

由於入獄時朱瑜已懷孕4月,預產期在12月9日,卻因11月8日清晨,目睹在監獄同房的蕭明華,睡夢中遭武裝衛兵拉去刑場槍決,驚懼過度而胎氣不穩,已有早產跡象。獄中擁擠悶熱且營養不良,也讓朱瑜罹患了腳氣病等多種惡疾。

朱瑜的母親為女兒到處奔波借貸,再透過各種管道疏通,歷經十多份公文輾轉呈送,11月18日奉上殷實舖保,才獲參謀總長周至柔恩准,24日將多病待產的女兒,送至鄭州路鐵路醫院(現在的台北醫院城區分院)「保外生產限期一月」,11月30日朱瑜的長子「洪健子」在院中提早出生。

朱瑜產後因子宮出血與血腫,鐵路醫院特別出具證明,國防部准其做完月子再休養一個月。
期滿後朱瑜又染上肺炎,因肺門浸潤需繼續休養,由鐵路醫院再次提出申請住院一月,卻被國防部駁回。1950年2月16日,保外生產75天的朱瑜,又被抓回監獄繼續服刑。

朱瑜母親為了讓臥病的女兒保外生產,早已債台高築,無力再購買當時超昂貴的奶粉餵養嬰兒,只好讓出生才68天的外孫,隨還在養病的朱瑜一起入獄服刑,因此被稱為是「台灣年紀最小的政治犯」。

由於鷹犬為獎金而株連太廣,獄中女性帶嬰幼兒入獄者不少(尤其外省受刑人),土城清水坑生產教育實驗所裡的女囚,乾脆開設幼稚園,讓這些「監獄之子」接受學前教育。當時社會上同年紀的孩子,受過學前教育者不到一成,無幼稚園的鄉間有錢也讀不到。朱瑜的長子「洪健子」一直到6歲,才改名「洪維健」入土城鄉的清水國校就讀,每天下課後再回監陪媽媽服刑。

狗咬狗下的超級匪諜案

戒嚴時代的肅殺氛圍,加上父母都是外省人,洪維健中興大學畢業後進入電影圈,成了圈內少數年輕帥氣又高學歷的導演。這時的洪維健雖風光,但絕口不提自己曲折的身世。中年後他退出電影圈,開設專拍有關台灣史的記錄片工作室,與我才有了進一步的聯絡。

政黨輪替後,很多白色恐怖的檔案陸續解密,但郭公夏五的斷爛殘編,散布在各鷹犬機關裡,要搜尋檢索已不容易,拼湊核實就更難了。他常找我聊天,一通電話最少半小時,但談的都不脫白色恐怖史。我請他去找更專業的李禎祥、曹欽榮等文史工作者,再循線拜訪其他受難者前輩,史料與口訪必須交互參詳,作品才能更具史料價值,也更有感人的真實生命。

以他父母入獄的「于非案」為例,依判決書看來只牽扯19人,而主謀蕭明華等4人死刑,這在白色恐怖時期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案。但缺乏「革命倫理」的于非逃回中國後,留下一堆可讓鷹犬大做文章的空間。另一個鷹犬單位打鐵趁熱,國防部總政治部主任蔣經國,1951年6月28日親自召開了中外記者會,宣佈偵破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匪諜案「蘇藝林案」。

據鷹犬宣稱,于非底下的第二領導人國防部第三廳中校參謀蘇藝林,1950年5月被總政治部逮捕後,循線追查發現匪諜組織已從軍中擴展到學校和警察系統,除台大的「中心小組」外,國防醫學院還有其他兩線學運系統。

1951年2月,被捕的警員于凱跟陸軍總司令部體育處副處長梁鐘濬上校,又爆發獄中叛亂案。讓于非案的案外案越牽連越廣,另一鷹犬機關保安司令部也加入「狗咬狗而狗再咬狗」的行列。

白恐鷹犬大頭目蔣經國在記者會裡宣布捕獲106人,但判決書上列名的僅有57人。其中包括蘇藝林在內的19人,次日就被槍決。另外姜民權等38人,則被判決感訓到15年長短不一的刑期。1952年6月24日,宮樹桐等5人槍決;1952年12月2日,于凱槍決;1953年3月3日,梁鐘濬槍決。

始終難產的《清水坑幼稚園》

一個逃去中國的匪諜于非,引發後續一連串在台不相隸屬的3個鷹犬機關,株連再株連下的超級大案「中共中央社會部匪諜案」。但這105人(大多外省人)既非中共派來的特工,彼此間又幾乎都不識,但只要一被牽連就或死或關。

然而逃跑的于非也罷,變節的蔡孝乾也罷,這些真正中共派來台灣的匪諜頭子,卻都跟兩蔣豢養的鷹犬一樣,各個安享天年,白色恐怖的荒謬莫此為甚。
洪導多年來一直想拍一部《清水坑幼稚園》的電影,描述自己在獄中的童年生活。但經費始終難籌;他也常向我抱怨,始終無法完成有關父母的電影劇本,就是我一直在替他拉出支線的案外案,但白色恐怖就是如此荒謬。

以他父母親的判決書為例,判決書最後列名的三個軍法官:審判長劉達,審判官陳英及審判官范明,軍法官都已預知,日後這些荒謬的案子會讓子孫蒙羞,因此像補教名師那樣用化名宣判。

公義使邦國高舉,罪惡是人民的羞辱。連受害者第二代都陸續凋零了,轉型正義依然還是競選口號,洪導也不可能有機會完成《清水坑幼稚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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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維健父母的判決書上,最後列名的三個軍法官竟然都是單名,就像補教名師那樣用化名宣判,白色恐怖的荒謬由此可見。   圖:管仁健/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