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台灣史有點興趣的鄉民們,一定聽過「左派」這個政治名詞。法國大革命時,代表第三階級的激進山嶽派和雅各賓黨成員,開會時總坐在主席左側,溫和的斐揚派則坐在右側。逐漸成為傳統後,議員們會根據自己的政治傾向而分坐左右兩側。因此自19世紀起,提到「左派」就是在指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等改革派。

台灣從日治時代至戒嚴時代,反抗外來專制政權的本土力量裡,甚至到今日的民進黨裡,左派從未缺席,但也從來就不是主流。甚至每隔一段年日,留在體制內的溫和力量,仍會被視為激進,因而主動、被動或雙方互動下分裂、出走甚至流亡。

台灣是移民社會,似乎人人都有老闆夢,左派在台灣難有市場。除了叛變歸順的蔡孝乾等能得善終,日治時代反抗殖民體制的左派如簡吉等人,被異族殖民政權最多就是被囚禁個幾年,戰後卻被更殘酷的國民黨殘殺殆盡;流亡至中國的如謝雪紅等人,文革時也沒好下場。

因此長命百歲的歐吉桑史明,在生日這一天,受到他一生在努力推翻的當權者中華民國總統來為他祝壽,這個結局簡直是比傳奇故事更傳奇。2017115日《新頭殼》報導〈百歲生日會!史明希望蔡英文帶領台灣人作主來努力〉:

60餘個海內外台派社團今(5)日於凱達格蘭大道舉行『史明歐吉桑生日分享會』大型慶祝活動,為本月9日將迎接100大壽的台獨運動先驅史明慶祝生日。總統蔡英文下午5時將現身祝壽,史明活動前受訪,稱讚蔡英文是個人才,希望蔡總統帶領台灣「走群眾路線」,為台灣人作主來努力,現在就是很好的時機。

生於1918119日的史明,畢生推動台灣建國運動、著有《台灣人四百年史》等著作,海內外60餘個社團下午在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舉辦百歲生日會,現場還有小英志工會成員在現場發放豬腳麵線和壽桃,分享史明百歲生日的喜悅。」

2014年本魯很意外地獲聘金鼎獎非文學類圖書評審召委,半世紀來金鼎獎一直都是由官方主辦,因此即使是在民進黨執政期間,獲獎的書裡也都不會摻有太濃烈的反抗體制元素。那一年正值太陽花學運期間,很意外地龍應台竟找本魯當評審,在評審互選下成為召委後,我們幾位也就替她出了個難題,將歐吉桑的口述史無異議通過為「圖書類非文學圖書獎」,受獎典禮時酒出現了首次金鼎獎得獎者拉布條的畫面。如同本魯在頒獎後代表評審團受訪時所說:

「管仁健表示,自己在戒嚴時期,就曾閱讀過當時被列為禁書,由台灣獨立運動大老史明所撰述的漢文版《台灣人四百年史》。他認為,書中雖然有許多內容不符合歷史敘事的標準寫作筆法,卻是首部撰寫台灣人立場的通史。除了讓管仁健在封閉的戒嚴時代,可以看到過去所不知道的難得史料,更開啟了他另一套思維模式,可以從這塊獨立的土地去看台灣的歷史。如今,有一群年輕人甘願費時費力組成史明口述史訪談小組,將史明為什麼會堅持走向台灣獨立道路的脈絡、思想,編撰成長達近一世紀的人生故事,讓青史流芳,實為難得;而現今高齡97歲的史明,口述思緒清晰更不簡單。當管仁健閱讀完《史明口述史》,再回過頭來看史明當年流亡日本,不因時勢混亂中斷研究,堅持完成《台灣人四百年史》的書寫背景時,就覺得特別感動。」

可是感動歸感動,如同毛澤東所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當然不會有賓主盡歡的那一刻。我們這些四、五年級生的文史工作者,當年必然受過史明的啟蒙。然而這就像我們一定也受過李敖的啟蒙一樣,有感恩,有欽佩,但對於他們在人情義理上的某些盲點,仍是無法不質疑的。文史工作者陳銘城說:

198313日清晨,擔任文化學院政治系主任的盧修一,在台北市麗水街家中被捕……陳郁秀說,她在下雨天撐著傘,手抱小兒佳德,兩女兒佳慧和佳君各拉媽媽的裙角,一起去仁教所面會盧修一。二歲的兒子盧佳德玩濕衣服,換穿爸爸的上衣,臨走前,竟然跟爸爸盧修一說:『爸爸,為什麼,每次,都是我們來找你玩,為什麼你都不來我家玩?」說完之後,只見盧修一抱著臨別的妻子陳郁秀哭,他又是被兒子的童言童語弄哭了,沒兒女的史明哪裡會知道這一點,他只想宣傳自己的『獨台會』和理念。

我記得台獨聯盟主席黃昭堂曾說過:『我們宣傳台獨,一面會陷害人於險境,我們右手宣揚台獨,但左手做台灣政治犯救援工作。』100歲的史明和《台灣人四百年史》讓人尊敬,但是他害很多人被抓和坐牢,卻沒去參與救援。當在台的連絡者被抓時,史明自己在海外常急忙承認這些人是獨台會成員,害不少人因他而坐牢者,沒聽過他和獨台會救過哪位政治犯。

我很早採訪他,但沒捧100歲史明生日,卻寫這樣的文章,是為鄭評案、徐美(作家陳列的岳母)案,還有史明聲稱與自己有關的政治冤案,說個不一樣的觀察,別再把台獨左派的史明當神了。就我的知道,鄭評案的黃坤能(無期徒刑)等不少人就不認為如此……」

陳銘城當時是《自立晚報》的記者,本魯也認同他的質疑。其他在日本與美國的台獨運動者都是教授,不然至少也是博士,都只是些「海外假日革命家」而已,會幹這種蠢事也就罷了。但史明是來自革命聖地延安的專業共產黨員,同志只是被捕,尚未確認罪行時,竟然就先在海外公開承認雙方有工作關係。

革命固然是歷史,但人情義理也是歷史。史明當時就算不救援,也不該為了宣傳,對在島內遭兩蔣鷹犬迫害的同志落井下石,在海外保持沉默,甚至否認都好。不然講白一點,歐里桑這麼有種,就不要躲在日本,戒嚴時代可以勇闖台灣,讓大家見識一下歐里桑的建國大智大勇,不要只在安全地帶說風涼話。「死道友不死貧道」的領導者,也沒資格繼續賴在神壇上。

除了盧修一案,陳銘城提到的鄭評案,史明也存在著極大爭議。鄭評1927年生於高雄,家境貧苦,北上後住在士林,在北投長老會聚會並擔任執事,認識了台獨運動者廖文毅的表兄弟林義昌牧師。197110月兩人一起赴日參加「基督教反共聯合會」,因此結識史明,參與獨立台灣會活動,並且學習政治和游擊戰課程。回台後組成「台灣獨立革命軍鄭評小組」,19735月被捕,19744判處死刑,811日遭槍決,黃坤能等三人則遭判無期徒刑。

鄭評妻子早逝,文史工作者李禎祥訪談黃坤能後得知,鄭評的次子鄭遷進受牽連入獄,根據判決書與同案七人被「另案處理」,日後失聯而不知下落。女兒不管找什麼工作,都被警察刁難而失業,最後受不了打擊而發瘋。長子鄭遷生則淪為遊民,另一位文史工作者枝伯(林樹枝)則說:

1997年,鄭評的大漢好生鄭遷生當街友,又罹患了肝癌急須救援時,我拜托這位所謂的偉大的革命導師,請看在鄭評份上,救救鄭遷生,但他竟不理不睬,這是什麼『革命者』?」

革命不會是請客吃飯,革命當然也不該淪為起壇造神。歐里桑一生為了革命,他的理念、犧牲與堅持,我們應當尊敬並效法。但是對於革命過程中的小人物,尤其是那些無辜受連累的眷屬,我們文史工作者不能視而不見的。總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救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