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魏德聖新片《52 Hz, I Love You》,最後一場餐廳戲,眼睛亮了起來。餐廳的牆上掛了幾幅畫,鼓手小應的背後是大航海時代荷蘭的船艦,還有幾張是當時荷蘭王公貴族的畫像。可以確定,魏德聖沒忘《倒風內海》這本書。他10多年前早已完成的台灣三部曲劇本,一直放在心上,等待機會來臨。

他在《小導演失業日記——黃金魚將撒母耳》(時報文化2002 年出版)寫道:「我想要重新開始寫那我一直想寫的三個劇本。那是一個關於台灣歷史的大戲,那是荷據時期的台灣,我計畫要以原住民、漢人、荷蘭人等三種角度來寫出三部屬於那個時代的劇本。每一部的開場都是荷蘭人來了,每一部的結尾都是鄭成功來了。我甚至想以三種台灣特有的動物來詮釋這三種共生的族群。原住民是鹿,漢人是鯨魚,荷蘭人是蝴蝶。」

《52 Hz, I Love You》,把鯨魚的意象從影片中抽走,其實對於劇情的完整性與流暢度影響不大。這是他向來拍商業片的心機。觀眾歡喜看完後,好奇想說,為什麼片名叫52 Hz?搜尋一下,喔,原來是發出52赫茲聲音的鯨魚。由於叫聲的頻率比其他種的鯨魚高很多(藍鯨的頻率為10-39赫茲;長鬚鯨為20赫茲),因此,科學家認為牠的叫聲一直無法被其他鯨魚接收得到,所以也被稱為「世界上最寂寞的鯨魚」(The world's loneliest whale)。世界各地有許多創作都以此意象,借題發揮講人類的愛情或孤單感。觀眾增加一個科普知識,這是小心機。

鯨魚,可說是某種台灣歷史身世的形象化身。魏德聖更大的心機,是他想把台灣的歷史,用可口的方式,偷偷讓觀眾吃落肚。所以他得先成為一個公認的商業片導演。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先往後擺,等待客觀條件俱足,像獵人那樣,一步一步趨近接近獵物。「等待」才有機會。魏德聖:「好獵人,懂得安靜等待。」

台灣三部曲的骨幹,來自王家祥的《倒風內海》(玉山社1997年初版)。小說以400年前的平埔族麻豆社為主體,描寫荷蘭人來台後、鄭成功來台前,島上的生活動盪。麻豆社青年沙喃,原本期望成為被族人認可的獵人,與心愛的女人結婚生子。巫師卻預言告訴他,災難將自海上而來。遇到漢人,特別是荷蘭人來之後,命運發生劇烈改變。荷蘭人看中鹿皮與鹿肉的龐大貿易利益,利用物質與各族之間的矛盾衝突,還有武力威脅,壟斷交易。控制漢人耕田,平埔族人超量捕鹿,鯨吞攫取台灣的物產資源。

平埔族各社一開始的隱憂是來自漢人。「短短數年間,即使護衛內海漁人的七尾大巨魚仍舊如往常般依次排列於外海沙汕之線上,駕著小艋舺和阿滿的大員漁人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稱呼這群沙洲為鯤鯓的漢人船隊,豪不客氣地佔領每一處烏魚洄游的角落下網。如果說,紅毛人無敵的戰艦是大員海上獨一無二的巨鯨,那麼漢人的船隊便是善於群鬥的鯊魚,無處不在。」(《倒風內海》)漢人後接著是荷蘭人。「那場宴席散去之際,一位戰士階級的赤嵌人悄悄靠過來湊近阿兼小聲說道:『你想想,把力量強大的火槍和鋼刀對準你的脖子,雙手又捧來誘人的財寶,你要選擇臣服亦或敵人?赤嵌社是不得已的,朋友,別步我們的後塵。』」(《倒風內海》)

1652年,郭懷一事件,漢人死亡數千人,這已接近當時島上1/4人口。平埔族人在荷蘭人的威脅利誘下,在事件中傷亡沒有漢人那麼多,卻因為強大武力的心理威脅,貿易與貨幣,擊潰了原有的文化傳統。「麻豆社的獵人學習識字,卻被紅毛人奪走了靈魂!麻豆社的擺擺(女人)學習穿衣,卻被漢人要走了身體!這是時代的趨勢,阿立祖的悲劇!大多數的土地皆為荷蘭主所有,由漢人耕作,原有的主人不得作聲;只能收租納稅,僅剩的才拿來買酒小醉;那日日狂歡買醉,捕不到鹿的家族,很快便把所有的田契典賣給不斷湧入的漢人,最後付不出稅賦,只好遺棄家園,遠走內陸。」(《倒風內海》)

看完《倒風內海》後,搭高鐵行經台南,我總望向窗外遠方,想像四百年前,罕無人煙,鹿群在奔跑。蕞爾小島,土地孕育美麗的生命。健壯的獵人安靜的等待,倏忽飛奔狩獵。經過台南赤崁樓,想像四百年前平埔族各社人、漢人、荷蘭人在此交易鹿皮、布匹……。站在台南市西門路時,想像這是四百年前的海岸線,我正站在海邊啊。行經台61線,想像四百年前的冒險、戰役,鯨魚們在此泅泳。台南有許多地名與鯤鯓有關。「鯤鯓。指的是海中的巨魚,即漁人稱為海翁的鯨魚,形容內海上浮現的沙洲如同海中的鯨背浮沈之意,現今仍不時有鯨豚洄游於古時稱鯨骨之海,倒風內海的台南海岸外。」(《倒風內海》)

閱讀《倒風內海》這本書,像幫腦中灌了一個程式或資料庫。讓我們對於台灣歷史的印象可以更往前推,推往一塊更寬廣的平原。對已有文化但沒有文字留下的早期台灣,開始可以想像畫面,神遊那個時空。魏德聖只是迷戀於抵抗外來勢力的戰爭題材?我相信他與王家祥,急於想講《倒風內海》的故事,不是因為戰爭與對抗的慘烈,不覆頌島嶼命運的悲情。王家祥:「我的父系祖先便是活躍在內海上的海盜或漁夫;我的母系祖先則是擅長在內海捕魚或進入內陸狩獵的民族;我的血液裡流著自由奔放,冒險犯難的海洋文化。我是一尾洄游在大灣(指大員內海,即台灣名稱的由來)裏預備向世界出發的鯨魚。」

我們都不甘做孤單的鯨魚。台灣是那隻孤單的鯨魚,沒有被世界承認與接收頻率的物種?在等著被理解被接受的漫長過程中,我們能做些什麼?沙喃的長輩告誡他,當一個好的獵人,要懂得冷靜的觀察與等待。當麻豆社躲過荷蘭人的武力鎮壓,沙喃也成為長老後,鄭成功的軍隊來了,一樣武力威嚇與強迫賦稅。之後島嶼的統治權,落在漢人、日本人,又到了漢人手裡。每一次的交替更迭,有些文化消失,移入,生成。過去掌權者只選擇對自己有利的歷史角度紀錄台灣。現在我們有機會去爬梳與考古。像魏德聖這樣的創作者煽風點火,火光照亮如王家祥《倒風內海》這樣根基於史實的小說。進入同一片土地的不同時空。讓我們想像的縱深得以綿長。孤單鯨魚被理解前,可能要先認識自己。這個集體功課過程是漫長的等待,也是必要的等待。

魏德聖(《小導演失業日記》):「我到今天才終於清楚為什麼我總愛寫歷史的故事,因為我實在太討厭城市的感覺了,但悲哀的是,我又不能沒有它(城市),我是個被城市給養壞了的文明人,我厭惡自己活得猥瑣。所以我把自己圈在400年前的世界,想像自己全身赤裸地行走在大地;想像自己為品嘗愛人的身體而苦練琴藝;想像自己擲標、射箭、撂倒獵物;想像自己砍下兩顆異族人的頭顱;也想像另一名紋身戰士手裡揚起了我的頭顱……那個野蠻的世界單純多了。」

在等待台灣三部曲(《火燎之原——SIRAYA》、《鯨骨之海——TEYOUAN》、《應許之地——FORMOSA》)拍出來前,可以先看王家祥的小說《倒風內海》。

(編按:此篇為新頭殼網站跟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所推出的書評

筆者指出,閱讀《倒風內海》這本書,像幫腦中灌了一個程式或資料庫。讓我們對於台灣歷史的印象可以更往前推,推往一塊更寬廣的平原。   圖:三餘書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