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港通往林園的台17線上,有一條機車道,左邊有成列的樹木形成分隔島,與汽車道相隔,右邊也有成列的行道樹,樹的後面是圍牆,圍牆的後面是煙囪。高中時第一次路經這條車道,皮膚下有種奇幻的躁動,這是一個極度矛盾的景象,樹木雖排列整齊,但枝椏隨意滋長,在我的頭頂有形狀多變的陰影,陽光將影子籠罩在我的臉上,而圍牆背後的煙囪,不停排放難堪的氣味,極度荒涼恐懼,又極度奇異美好。

後來,才知道高雄有很多這種車道,大部分在工業區的邊陲,如果這條路在屏東或台東的鄉間,會成為旅者安逸的林蔭風景,但它們活在高雄的工業區域,所有機車都以飛速的慌張神情離開它們,樹木如何生長、影子如何迴避日光,一點都不重要,人們只想逃離這片人造工業,能逃多快就逃多快。我在吳俞萱的攝影詩集《沒有名字的世界》,再看到這樣的相片,想起17歲的心情,以及20年來不曾改變的工業地景,然後,流下眼淚。

照片是肅穆的灰白,一輛機車剛離開路面偌大的「機車」二字,樹木在灰白色裡凝止,它們身上有人工鑲上的反光貼紙,日光在這裡發亮。這是工業區特有的地景,吳俞萱捕捉到這個剎那,在這張攝影之後,她寫下以〈仰賴〉為名的詩:

仰賴

樹的陰影

遮掩太過直白的隱喻

───關於逃亡

日光沒有我們

盼望得深

它仍舊打亮整個世界

暗示所有逃亡路線

高中開始移居高雄,在這個城市生活的時間接近20年,工業與這個城市的關聯,早在我來到之前,他們早緊密依賴,市區之外是區狀與帶狀連綿不絕的工業區,而寬鬆的環保法規與產業經濟的發展思維,讓高雄長年飽受環境污染的痛楚,甚至早就存在高雄人身體裡的DNA。總覺得自己有幾度以逃亡的心情,想奔離這個城市,但其實,我們早在這個城市裡習慣逃亡了,地下油管爆炸時,我們離開家園;化工廠排放毒氣時,我們離開操場;冬天的PM2.5籠罩天際時,我們離開草地。然而我們的家在這裡,即使逃走了,總得要回來。

或許有哪一個地方

沒有隱喻

不在這裡

也不在那裡

浮現微光

吳俞萱的詩,不是社會寫實的批判,她的目光深邃,有熱切的愛,去洞察世界、警醒人們,「收起我們對光亮的冀求」,請收起我們習慣社會如何進化的價值觀,去尋找那一個地方,浮現微光。那個地方,不在城市、不在地景,在我們與生活之中。

去年這個時候,吳俞萱離開高雄,在池上帶領中學生寫詩,有次到台東旅行,路經池上有開滿油菜花的黃色,陽光非常美好。離開池上時,傳了簡訊給她,告訴她這裡很好,她也很好,沒過多久,她回訊息,剛剛她在散步。我們沒有見面,但在同一個時空下,倒是看到類似的風景,那種滿足比見面說話還巨大,因為我知道她知道我在池上的感動。

閱讀《沒有名字的世界》的過程,也是一樣的滿足,我感受她曾經的感受,她以高雄的工業地景為主題,寫下25首詩與25幅攝影,並與劉芳一和藍念初製作了一張聲音詩的CD,他們以地景的聲音、歌聲和讀詩,創造了9首實驗歌詩,所有的作品都浮現著創作的本質與理想,一首詩、一個畫面或一段聲音,都能佔據一個午後或夜晚時刻,讓讀者與自己的存在緊緊擁抱。

《交換愛人的肋骨》是吳俞萱第一本詩集,她的文字很敏銳直覺,純粹而猛烈,她在掌心點火,也在火中凋零;《隨地腐朽》是她寫給電影導演的99篇短文,是奮不顧身對於電影的熱愛,書中每個物件的隱喻,都讓我深深著迷而愛戀;《沒有名字的世界》以高雄的城市邊緣、工業地景和廢墟場址為主角,撿拾人們視而不見的日常生活,猶如艾格妮華達的紀錄片《艾格妮撿風景》,吳俞萱的視線穿過鏡頭,凝止在文字和畫面裡,逼視邊緣地帶的日常風景,將人的存在放置在這個「沒有名字的世界」,帶領我們撿拾自己的「沒有名字」。

她在前年編導的小劇場作品《徬徨於無地》,最後留下「活在沒有名字的世界,這就是生活」,高雄的工業與廢墟場景,只是一個引頭,她向世人敞開她的真誠,她以沒有名字逼近真實:「真正的梯子/不通向任何一個地方」、「那樣的一個地方/葉子落下不覺得冷」、「在未來的房間,闔上雙眼」,那個沒有名字的地方,不在他方、不在遠方,就在我們身體與空氣貼近的那層薄膜內裡與外面,貫徹每日生活的法則。

有一張照片,在那個圍牆上,有招募工人的噴漆、有新進員工報到處的指示牌、有臨時工與粗工的手寫電話,字體雜亂沒有人會注意,吳俞萱以〈天使〉寫給他們:

天使光腳走路

不刻意繞過地面的碎片

釘子裸露的

木板夾層

他把所有知覺

拿來眺望

眺望他的腳掌抵達不了的地方

那裡也有碎片

天使在傾頹的馬路上,丟棄了他們的羽翼,吳俞萱說,沒有一個地方可以相襯他們飛翔的理由,他們赤腳踩在碎片的人生裡,是真切而踏實。我們只看到事物的表面而同情勞動者,卻沒發現我們也以中產觀點,捍衛社會階級意識而自以為是,其實,我們的世界早已碎片不斷,他們有知覺,而我們踩著碎片卻以為一切都平滑。

吳俞萱的眼睛很大,很明亮,第一次見面就被她堅定也充滿好奇的眼神吸引,《沒有名字的世界》察覺世界的真實,〈圍困〉以流浪狗的生活,寫下:

牠發現圍困

的秘密

不是深深的禁閉,而是

開放一整個世界

裡頭無一讓你珍視

我們發現那個「沒有名字的世界」了嗎?如果那個世界有開啟的秘密,吳俞萱留下詩句,她在探索,也讓我們思索:「把每一次失落/看成日夜相逢」、「好好吸一口氣/永遠停頓下來」、「我們仍然一起撐開土地/從此不見天日」、「如果沒有裂縫/生命無法走向遠方」。

從高雄出發,走吧!去那個「沒有名字的世界」。

心臟上頭

刻劃了一陣風

呼嘯吹過一片樹林

吹落所有聲響

我們被那些聲響

輕輕覆蓋

不用費力

就能辨識自己的名字

穿過聲響的行伍

逆向

撲翅而起

作者:尚恩

(編按:此篇為新頭殼網站跟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所推出的書評

在這面圍牆上,有招募工人的噴漆、有新進員工報到處的指示牌、有臨時工與粗工的手寫電話,字體雜亂沒有人會注意,吳俞萱以〈天使〉寫給他們。   圖:三餘書店提供

吳俞萱的詩作〈天使〉。   圖:三餘書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