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開始,孟克柔騎著單車,跟在張士豪的後面,她說:「我似乎看到多年後,你站在一扇藍色大門前,下午三點的陽光,你仍有幾顆青春痘,你笑著,我跑向你問你好不好,你點點頭,三年,五年,甚至更久以後,我們會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呢?」 

如果孟克柔的故事繼續下去,她會變成誰呢?是阿莫、是學姐、是小旻?阿青?還是小說《向光植物》裡的我?她的高中生活,會有一個學姐出現?她到了大學,會陷入愛情的三角習題?她出了社會,林月珍與張士豪也長大了,在臉書上相遇,還記得那年夏天的「藍色大門」?我在《向光植物》裡,捕捉著孟克柔的成長,還有作者李屏瑤的「老夏天」。 

夏天的開始,總是熱情而奔放,在台灣的成長經驗,是一個長假的開始,是暫時脫離秩序與規範的快樂;但夏天的開始,也是一個階段的結束,一個學年、高中三年、大學四年,還有這段期間所有關係的結束與變化。李屏瑤的首部長篇小說《向光植物》,以雷光夏的〈老夏天〉開場,描述主角從高中一年級到進入職場,她與學姐、同學之間的愛情故事,以約莫十年的跨度,細膩捕捉女人和女人之間的生命靈光。 

《向光植物》的前身,是李屏瑤從2011年在批踢踢,花了四年時間連載的小說「老夏天」,當時她離開網路書店,成為自由工作者,決定以小說形式,寫下十年的故事。高中一年級,女孩進入白衫黑裙的女校,在青春期猛然迸放的年紀,善於在校園中迷路的她,遇見了學姐,學姐帶著她走回教室,「我帶妳去吧」,牽起了她的左手,這是16歲的夏天結束前,女孩的視線凝結在九點的陽光裡。 

她猶如一株植物,緩慢向陽光生長,她愛上了她,她離開了她,在兩段愛情中喜悅又粉碎,葉片掉落的節點會有痂,然後在末端,仍繼續長出嫩綠,只要陽光還在,《向光植物》就是以如此堅持而低溫的姿態,在閱讀過程中,在我心裡長出力量。 

「妳喜歡女生嗎?」

「我還不確定我喜不喜歡女生,但我覺得我喜歡妳。」

「只有覺得不行喔,要不顧一切的那種。」 

或許只有在最年輕的那幾年,我們才有不顧一切的那種力量。操場、圍牆、保健室、福利社、體育館,還有屋頂的天台,不知道為什麼,明明高中時候談戀愛,最常相處的地點是教室,但多年後回想起來,卻只記得這些地方。我們會繞著操場吵架、爬過圍牆翹課、午休時候在保健室對目而笑、下課時到福利社搶飲料、然後在天台上接吻,在體制減少監視的細節裡,我們才能作回真正的自己,愛情才不能被禁止。 

《向光植物》的高中時刻,就有這麼大的浪漫,寫實地令人萌笑。學姐向女孩告白,然後女孩開始了初戀,她向母親出櫃、和同學結夥,與學姐戀愛。只是沒想到學姐的前任女友復學了,正是她的直屬學姐阿莫,阿莫有如夏天裡最清爽明亮的風,陽光與風是如此搭襯的景色,女孩的植物卻還沒長大,三個人跳小步舞曲,怎麼樣都會踩到某個人的腳趾,從高中到大學、出社會,小步舞曲一直跳著,即使都分手了,初戀仍以不同姿態,在女孩身上。 

〈my dear, my friend〉是蘇慧倫的歌曲,每次結束一段感情,總希望當不了戀人,可以做朋友吧!只是年紀越大,才發現這只是某種逃避罪惡感的理想。女孩和學姐在聯考前分手,但又和學姐、小莫讀了同一所大學,《向光植物》裡的大學生活,溫度不高,陽光消失了。雖然李屏瑤書寫這段期間,不似邱妙津的《鱷魚手記》般決裂痛楚,女孩努力與學姐維持在朋友關係的距離,熟悉與陌生看似反義詞,但在這個距離裡,卻指向相同的意義,那疼痛是不會比鱷魚來得輕微。 

「傷口跟著妳去上班,跟著妳吃早餐,跟著妳過海關,跟著妳飄洋過海去另一個有時差的城市定居。」 

對於愛情,我們總有些經驗,每一段感情,都有一個物件專屬於它,被放在身上的某處,「每次妳回頭,它都在那裡,那樣其實很好,很有安全感,其實妳不希望它消失。」年紀越大,心情越世故、溫度就更低了,偶爾可能翻動那個物件,但愛情的悸動不那麼清晰,更多是自己對於生命過程的激動。《向光植物》的後部故事寫得很好,當我們都成為大人了,開始獨立生活,就開始過日子,學姐和阿莫在國外交往、女孩在職場單身奮鬥,生活如常、能說話的人太少,傷口跟著我們長大,傷口也學習與女孩相處。 

傷口會疼的時候,是因為突然有了一點義無反顧的力量,傷口把那幾個夏天的記憶,保存下來,讓我們擁有力量,去對抗現實的世故還有冷漠;這些傷口是珍貴的,不管太陽沉入夜的低幕,植物都一直在那裡,節點長好了,到天台上親吻月球。然後繼續過日子。 

操場盡頭 是一片令人眩惑的金黃海洋

只要用力揮動雙臂 也許 就能在市街的上空

漂浮起來

─〈老夏天〉,雷光夏 

夏天會老,植物會老,我們都會老,傷口會提醒我們,老慢一點,《向光植物》也這樣提醒。 

【作者簡介】

李屏瑤

1984年生,臺北蘆洲人,文字工作者。中山女高,台大中文系,目前於關渡妖山攻讀劇本創作。

(編按:新頭殼網站與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固定推出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