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 淡水河畔 3月16日 凌晨2時10分
她睜大眼睛，水一點點地淹高起來？對岸的燈光盪漾著，下半身正漸漸沉入水裡？
發生了什麼。必然是非常詭異的事，她告訴自己。
男人躺在她身旁，衣服的袖子漂浮起來，所以男人怎麼了？
她告訴自己要鎮定，無論發生了什麼，求生意志決定人的存活機率。等到天亮，她想著將是轟動的大新聞，記者拿麥克風堵她，這位婦人奇蹟般生還，人們急著要聽當事人親口敘述發生在身上的事。
攝影機對準自己，記者等她給個說法。躺在水裡的這一刻，她的意識異常清楚。她告訴自己，撐過去，還有許多事需要處理。
念頭連著念頭，下一個場景，她看著自己站在人群中間，輕拭眼角的淚，仍是她一貫的從容與優雅。
有人在大照片前上香致哀，應該是追思的場景。屋角射下來舞台燈光，照著她嘴上的淡色唇膏。除了這一點口紅，她素顏站在那裡。孀婦總要表現悲痛，她告訴自己，表現的是適量的悲痛。
她想著會場的焦點之一是鮮花，她喜歡沾露水的百合。餐飲也是需要費心的項目，莊重的場合不應當狼吞虎嚥，小點一口一個，裝在銀湯匙裡，由侍者端著大盤一路服務。她繼續想，音樂更是氣氛的決勝點，即使用CD充數，也要營造出在大教堂聽〈安魂曲〉的感覺。最難抉擇的還是在葬禮中穿什麼衣服，她想，薇薇安．衛斯伍德是首選，黑色高腰的長禮服，帽子飄著長長的黑緞帶，氣質分數破表。
思緒在胡亂遊走，下一瞬，她想著丈夫有兩個前房的兒子，會從美國趕回來，難說會有什麼意見，又牽連出哪些社會關係。她想著幸好有同事們撐場面，系裡的老師們舉止得體，懂得怎麼樣低調致哀。
為什麼想的是追思的場合？剛結婚那幾年，丈夫總抱怨這個家徒有形式，而娶的女人太在意別人的眼光。她想著丈夫或許說對了，就連這種躺在水裡的時刻，她還在想跟場面有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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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剩下一個人，怎麼過？」看自己坐在那裡，她猜，一定有人會過來關切遺孀。
她想著，沒有人猜得到，躺在冰冷的河水裡，自己已經在算計有多少重新開展的機會。
從最令人興奮的獎賞開始想起。男人死了，她可以養一隻狗。對她，所謂幸福的家，不可缺的是在樓梯跑上跑下的一隻狗。
她婚前養狗，偏偏這男人說他討厭狗。男人搬進來的前一個月，她做了棄養的主人。
每次路上看見別人的狗，她心中就一陣悔恨。那一天。狗啣過來頸圈，以為是帶牠出去蹓蹓，她忘不了狗最後望她的眼神，其中是毫無保留的信任。
送走狗，換來一個不忠誠的男人，還以為替自己找到歸宿？她搖頭冷笑。
狗只是一樁，她想起更深重的傷害。當時她新婚，躺在丈夫旁邊。聽她說計畫不久後懷孕，丈夫倏地坐起身，寒著臉說，都不年輕了，找這麻煩做什麼？
側轉身，她默默把自己裹進毛毯裡。丈夫有前妻留下的子嗣，她卻不能生養自己的孩子。
她沒有堅持，也沒有把握時機。生理時鐘滴答，錯過了做母親的時間點。
就從那時候，她開始嗅到老男人身上的腐臭味。
＊
她被剝奪了做母親的資格，深埋在記憶深處，那是無法忘記的屈辱。
丈夫說跟她生孩子是找麻煩，即使這個時刻，想起來依然心很痛。這些年，為了維持婚姻，許多事她默默吞進去。她從沒機會訴說丈夫帶給她的一切，關於屈辱、關於傷害，關於難以彌補的人生。
最難以彌補的，是經過這些年空洞的日子，她的心好像被咬空了；生理上的慾求，像長了蚜蟲的葉片，漸漸也萎縮了。偶爾，買下一雙喜歡的鞋子她會想著：「與性愛一樣美好，但更持久。」那是流行天后瑪丹娜說過的話。她姑且相信那是實情，畢竟她也這樣安慰自己，一雙心愛的鞋子足以填平心裡的空虛之感。
她告訴自己算了，都過去了，經過這場變故，活下來就是最大的勝利。接下去，還有一堆事需要處理，譬如，週刊會怎麼做文章？「妻子奇蹟式獲救／深情承攬丈夫後事」，這類標題不錯，內文中要濾乾淨八卦的聯想，才符合由她所認可的事實經過。除了應付媒體，包括跟保險公司索賠，包括還原這場意外原委等等，她有許多事需要處理，It Is Show Time，她處事一向幹練，人們將讚美這位孀婦的面面俱到。
「丈夫的葬禮，才是妻子真正的婚禮。」她忘了在哪一本書上讀過這句話。她詫笑著想，對留在世上的妻子，精心選塊墓地，再預留一處穴位，就是攜手進入永恆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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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出來了嗎，加害與被害兩個女人面容相像，同樣顴骨高，鼻子飽滿會賺錢，嘴巴不大不小，代表口條好。 --算命節目來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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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披肩上，顯出活潑俏皮，是帶點嫵媚的咖啡店店長；另一位選Gucci，經典緹花Logo，平整結在頸部，表現出專業女老師的端莊。
披肩用在不同場合，發揮每個女人獨一無二的魅力。 --購物頻道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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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城市》出電影版，我約她一起看。記不記得凱莉去取留在公寓的高跟鞋，碰到Mr.Big那一場？盯著銀幕她哭到拿出衛生紙。當時我就猜，她婚姻裡一定藏著讓她苦惱的問題。--女被害人朋友
作者：平路（小說家）
（編按：一則震驚社會的凶殺案，層層謎團始於富商和大學教授夫婦，被人發現陳屍在淡水河岸邊。咖啡店前店長被控因覬覦死者夫婦財物，獨自迷昏、殺害二人。由於手段凶殘，被判處死刑。
《黑水》是小說家平路2015年12月將出版的新作。平路以虛實相間的手法來說故事，以精練的文字，引領讀者一步步接近案發現場，進入主人翁幽祕的內心世界。新頭殼特別與聯經出版合作，摘錄新書的部分內容，此篇為最後一篇。）
小說家平路2015年的最新創作《黑水》。圖：聯經出版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