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湖灣,澎湖灣,外婆的澎湖灣,有我許多的童年幻想,陽光、沙灘、海浪、仙人掌,還有一位老船長。」

這是校園民歌《外婆的澎湖灣》的歌詞結尾,去年2月3日,資深民歌手潘安邦因腎臟癌病逝於林口長庚醫院。當時我替趙舜採訪整理的自傳《讓人生變喜劇》正忙著出版,事前因潘安邦已重病、無法請到與舜哥同樣來自澎湖的他來寫序。

當時舜哥悲嘆潘安邦這位馬公中學的學長,不到60歲就英年早逝,豈料造化弄人,今年12月10日,三次中風、動過心臟手術又洗腎一年多、不滿59歲的舜哥也走了,而且比潘安邦還小一歲,真是令人不勝唏噓。

但回想去年潘安邦去世時,雖然讓我這個成長於校園民歌時代的五年級前段班歐里桑非常感傷;然而看到台灣新聞媒體的胡亂抄襲(尤其娛樂新聞),完全不查證,逼得我當時又不得不先忍住哀悼民歌手猝逝的心情,要對這些失職的媒體工作者「必也正名乎」一番。

台灣媒體最荒謬的地方,就是許多號稱本土觀點的媒體,一方面猛批別人「中國化」,不愛台;一方面自己又猛抄中國網路,完全以「中國」觀點來報導台灣娛樂圈的新聞(尤其是歷史)。例如將《鄉間的小路》與《思念總在分守後》這兩首1970年代後期的校園民歌,當作潘安邦的成名曲。

經歷過校園民歌的四、五年級歐里桑或歐巴桑,應該都知道這兩首歌是葉佳修唱的,前曲在海山的「民謠風」第一集就被收錄,後曲在海山的葉佳修的專輯裡也收錄了。這些都在1970年代後期,也就是新格唱片以「金韻獎」搶到校園民歌市場後,海山唱片急起直追的代表作。

校園民歌因為強調樸實,所以歌手不分男女,大多是長相很有「造型」(造型是學名,俗名就是很醜)因此潘安邦與趙樹海,是少數身高與長相具有明星架勢的男歌手,不但主持華視《陽光、綠野、攝影棚》,還主演了電影《雲知道你是誰》,成為影歌主持三棲紅星,是校園民歌手裡的另類。

潘安邦因為在戒嚴時代就移民海外,能像費翔那樣擁有外國人的身分,得以在小蔣臨死之前開放大陸探親之先,就比大多數台灣人更早在幾年赴中國發展。大陸人把高凌風的《冬天裡的一把火》當成了費翔唱的;潘安邦也是類似情形,台灣媒體不查,照著大陸抄襲,把許多葉佳修唱的校園民歌都當成是他原唱。

至於潘安邦去世時的年齡,當時媒體報導也都誤報為52歲,其實是59歲。台灣人有點常識的就不難發現,潘安邦當的是補充兵,只有四年級前段班的役男,才有可能抽到這種「籤王」。四年級後段班與五年級前段班,能夠不抽到「三冬」的陸一特就偷笑了,誰有機會當補充兵呢?難怪趙舜也在受訪時說:「潘安邦是我學長,我讀的是國中,他那時還叫初中。」

台灣演藝圈裡有很多澎湖來的四年級男性藝人,他們大多出自澎湖眷村。在台灣的外省第二代文藝工作者,大多是隨著父親寫大中國的鄉愁,而忽略母系這一邊 (其實也就是自己出生成長的地方)。一直到1970年代後期,來自澎湖的潘安邦,卻以《外婆的澎湖灣》,完全顛覆了傳統的黨國思維。

澎湖的外省第二代比台灣的外省第二代慶幸,1970年代他們來台灣升學或工作,在演藝圈得以自由的寫自己的鄉愁(但巧妙的藉由外婆、母親來轉替)。而潘安邦唱《外婆的澎湖灣》同時,趙舜在電影處女作《拒絕聯考的小子》裡,演素珠的兒子。後來他與阿西搭檔,在演藝圈裡多年,直到最近的《海角七號》、《大 尾鱸鰻》,「本土化」(台灣化)到讓人幾乎忘了他外省第二代的身分。

潘安邦、趙學煌與趙舜三人,都是四年級的澎湖眷村子弟。如今潘安邦與趙舜已逝,趙學煌也因車禍全身癱瘓,令人不勝唏噓。還好趙舜生前最後曾在他的自傳 《讓人生變喜劇》,書中三分之一的篇幅,都在介紹他的故鄉澎湖。例如有一處講到他十六歲來台灣讀士林高中(老蔣死後被改為中正高中)寄讀時的經歷,也能看出澎湖孩子在台灣,面臨本地孩子傲慢與偏見時的無奈處境。

趙舜小時候總覺得自己腦筋還不錯,在澎湖讀國小與國中時,無論學業成績、參加演講、校外活動等,都在水準之上。但來台後卻發生了一些小意外,氣得他一度想要輟學。讓他想起幾年前讀過一則政治新聞,有些比較激烈的政治主張者,為了想突顯抗議對岸的政治主旋律,就發動支持者背著高雄「獅甲國中」的書包。因為 「獅甲國中」倒過來讀,就成了「中國甲獅」。(台語「中國吃屎」的諧音)

  

看到這則新聞趙舜很感傷,因為四十年前,他還是個高中生時,也遭遇過這樣的處境,所以更加感同身受。高一下學期,他因父親調任,而從馬公高中轉到士林高中寄讀。不過嚴格說起來,其實他是在民生國中的校舍讀書,因為那時士林高中的校舍剛好也在改建,全校學生都要到民生國中寄讀,所以他是個比弱勢更弱勢的 「次寄讀生」。

  

每天中午,所有轉學生要在中庭做體操。頂著大太陽做體操很累,而且台灣的體操動作,跟他們澎湖做的又不一樣。趙舜這個「次寄讀生」,自然遭到其他同學 「關愛的眼神」。因為他在士林高中寄讀,只是短時間的權宜之計,所以父親也沒給他買士林高中的制服,他只能穿著馬公國中的制服上課。但他這件馬公國中的制服,馬上引起了同學之間的大轟動。因為有同學故意把他制服上繡的名稱唸成「中國公馬」。

  

趙舜說很多人把他歸類為喜劇演員,但他卻對這定位戒慎恐懼,因為喜劇其實比悲劇更難編難演,幽默與霸凌之間的界線也很難拿捏。「中國公馬」或「中國甲 獅」對某些人來說,或許只是一個小玩笑;但對這兩所學校的孩子來說,卻是很嚴重的歧視與傷害。他期待人與人之間都不要有歧視與傷害,當然,他也知道這理想很難達到;因此退而求其次,他只能期待大家不要對孩子有歧視與傷害。

別說半大不小的孩子就有文化上的傲慢與偏見,文學界、藝術界甚至新聞圈,不也都是充斥著這種介於幽默與霸凌之間的模糊尺度。趙舜生前曾問我:「有反共文學的外省鄉愁,也有鄉土文學的台灣鄉愁;但澎湖鄉愁要從哪裡發掘呢?」趙舜的自傳《讓人生變喜劇》,讓我反思在1970年代鄉土文學論戰最激烈時,曾經大紅,卻又被我們忽略的「鄉愁」那一塊。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