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到肯亞後不久,有一次到機場接 Ethel Yoder。我看到了兩個東方人,坐在離我不遠的座位上,樣子明顯是來自中國。我移了幾個位子靠近他們,用英文問,「From China?」。 他們點點頭,我就以中文問,「講中文嗎?」這時他們以懷疑的眼光看著我,轉過頭,就沈默不語。我再問了一次,「講中文嗎?」其中一位搖搖頭,我覺得怪怪的,不會中文卻會搖頭,「您是中國人吧,不講中文嗎?」 搖頭的那一位突然說出,「會啊!」話匣子一打開,就問我哪來。我說我來自台灣,在美國讀書,被教會派來肯亞作志工。 那位搖頭的先生,顯然是位高層,就不停地數落美國帝國主義,到處侵略,選舉民主是假象,都是階級在作祟,美國工人有自由嗎? 談到台灣,他更激動地說,蔣介石是美帝國主義的走狗,台灣歷史上是「祖國」的一部分。 我開始時靜靜地聽,心中十分納悶。 最後,我耐心地說明台灣與中國的差異,歷史沒有必然性,歷史更不能決定什麼,如果能的話,那麼台灣應屬於台灣原住民啦,日本、韓國就是中國的一部分啦!我的社會主義的理論觀點似乎與他的格格不入。他就不耐煩地站起來說,「中國變化太大了,歡迎你到中國參觀訪問。」

 

      中國為了拉攏非洲第三世界國家,特別不遺餘力經援社會主義的國家坦桑尼亞及贊比亞。建造「坦贊鐵路」是為當時世界經援最大的計畫。中國人在東非出入動輒數千,媒體都是有關中國的新聞。 站在非洲的土地上,我可感受到非洲人受到西方帝國主義殖民蹂躪的悲慘及激憤,寧願接受同為社會主義國家中國的經援。看著他們兩人離去,我心理十分複雜。 一方面,我感到他們的想法可怕與可憐,當數億中國人如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動物農莊」(Animal Farm)裡一樣,一模子印出來時,世界會變成什麼樣?人的價值何在?另一方面,我也清楚地感到,有尊嚴受損的中國人誰會理性回應敵對的國家? 我也可瞭解,中國統治者強烈的激進,是一種不想再受到列強屈辱的尊嚴表現吧!

 

有一天,我驚喜地收到了中國駐肯亞大使館參加國慶酒會的邀請函。 收到後我毫無猶豫地接受。那晚,我和太太駕車至奈羅比,進入中國大使館時門禁森嚴,參加的人百分之九十都是非洲人,白人不多。 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大使館的酒會,看到場面如此盛大而豪闊,印象深刻。我們拿著酒杯,穿梭在賓客中,見人就舉杯互敬。突然一位年輕的中國人上來自我介紹,他說他是代表使館來歡迎我們參加酒會,並提及機場與兩位中國人談話的事情。他特別帶我們進入一間辦公室,拿了一袋雜誌書籍給我,並說很希望我能考慮回「祖國」參訪,他們會全力協助。

 

在肯亞最後的六個月,各種思緒在我腦海裡不時盤旋。 未來生命的走向,我必須作些選擇。 非洲的經驗已讓我掌握到「生命是一個開放的體系」(Life is an open system),我應自由地打開胸襟,追求自我的夢想;非洲的經歷也顛覆、改變了我出國時的價值觀。教學的生涯對我吸引力已不大,企業賺錢的工作從未想過。但我未來的夢想是什麼呢?我必須好好考慮一下。 現實是我必須回到美國完成我的博士學業,時間要多久呢? 結束後,做什麼呢? 我也開始感到徬徨。

 

我已離開台灣八年的時間。 開始規劃回美國時,我們已決定取道台灣探視心中想念久別八年的父母及家人,也讓父母第一次與媳婦和孫子見面。 規劃行程,從未想過訪問中國的事。 但從中國大使館酒會回到 Tumutumu 後想到中國參觀訪問的念頭一直徘徊在我的腦海。 從台灣結束探望家人後,不是可以順道轉往中國參訪,滿足我對中國文革的那份浪漫的憧憬嗎? 從未來世界的發展,我體會到政治上,台灣是一個自欺欺人,窮途末路的神話王國;中國是一個掙扎突破,充滿未來希望,無法忽視的大國。在非洲,我可感受到中國的誘惑力。 在那蠢蠢欲動又不確定的年代,未來將是一個天翻地覆的世界,提供每個人可以追求夢想的實現,感受什麼都可能的機會。 我必須到中國,以滿足我對中國的那份浪漫的情懷,就如同我來到非洲的心情一樣。

 

三年在肯亞的時間,我與台灣的資訊和聯繫完全斷絕,但瞭解台灣仍在戒嚴時代,我還是很擔心先到台灣,再轉往中國所冒的危險,所以我一再地要求使館人員絕對的保密。時間原則確定後,包括所有費用自理,我親自到大使館與他們敲定最後的細節:我們從台北先到香港,再從羅湖至廣州,再從廣州坐火車至北京,前後十天。他們給了我各地必須聯絡的人與電話,並安排在北京的行程,一再地保證絕對保密。

 

就在離開肯亞一個多月前,MCC 駐奈羅比總部的會計長突然要來Tumutumu 拜訪我。因為舊識,我們也很高興的歡迎他。午餐後,他才說明此行的目的。他說,奈羅比有一位美國企業家很希望我能同意在下個週末的時間,到他家吃個午飯,我很高興的同意了。當天,我準時到達他家,出來歡迎我的是一位英俊的中年的美國人,十分老成專業的樣子。 他先帶我巡視整個房屋的四周環境,其景色佈局只有在好萊塢的大明星的豪宅才可看到。 客廳挑高的高度簡直無法相信,四周玻璃的採光及各種植物讓人如在叢林中。坐定後,穿著制服的女傭就送上飯前酒。 他說他的博士論文是有關中國的歷史及政治,知道我是來自台灣,很想跟我討論一些中國的現況,特別是在文革以後可能的政治發展。我毫不掩飾地表達我個人的看法,從瞭解中國三千多年迂腐的文化,我坦承十分同情中國的文化革命。 我希望中國能夠透過文化反省及革命運動產生中國的「文藝復興」。可惜,從各方面所得的資訊,毛澤東利用文化大革命作為他打擊政治對手的鬥爭工具,那是赤裸裸的政治鬥爭運動,不是文化革命運動。,現在看來這是一場大災難。但我仍相信如果中國未來沒有經過長期有系統真正的政治、經濟、社會、教育、生活及法律文化改革命運動,後果不僅是哀哉中國而已。 中國崛起後的經濟和軍事力量,將是人類與地球的瘟疫。 我們也談了很多中國哲學的問題,他對我指出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後,百家不再爭鳴,先秦豐富的知識論 (Epistemology)即從中國哲學中散失, 感到特別興趣。

 

分手後回家的路上,我心中也十分狐疑,事情絕不是如此單純。記得我在印大時曾參加幾次反越戰大會的演講後,一些朋友就曾被美國CIACentral Intelligence Agency中央情報局)的人調查,問及有關我的事。我也相信這頓午餐也與CIA有關,但我認為問心無愧,只是書生之見,也就坦蕩蕩地表達我的看法。我回到美國後,MCC肯亞會計長曾來電證實,他是美國CIA派駐東非的主任。 他因知道我曾進出中國大使館兩次,而引起肯亞情治單位的不安。因我的「雇主」是美國機構,想要逮捕我之前,先徵詢CIA的意見。經CIA主任認定,確定我是書生一個,絕無任何不法的陰謀。我才得以平安順利地離開肯亞。

 

        生命的遭遇無常。 有人天真浪漫而受害;有人天真浪漫也無辜。我何等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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