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居巴黎的德國能源專家施奈德(Mycle Schneider),曾在德國、法國、和英國的環境和能源部會擔任顧問,目前是韓國首爾「關閉一座核電廠行動計畫」國際能源顧問團的召集人。
正值台電打算將用過的核燃料送到法國再處理,受到國內的環保團體質疑之際,他向我分析了全球核電產業的趨勢,也對台灣核廢料的問題提出建言。
問:福島核災加深各國對核電的疑慮,你每年都發表《世界核能產業現況報告》(World Nuclear Industry Status Report),請你說明一下全球核電產業的現況。
答:核能發電量的最高峰是2006年,核電機組數量最多的時候是2002年,至於核電佔總發電的比例,早在1990年代的中期就達到最高點。所以,多年來,核電就一直在走下坡,日本的核災只是加快衰退的速度。
金融市場消息靈通,反應往往比政府和社會大眾還快。債信評等機構標準普爾(Standard & Poor’s),去年11月才將核能工業的龍頭Areva降為垃圾級。鑑於核電在法國、以及Areva在全球核能工業扮演的角色,這件事應該是頭條新聞才對,可是當時卻沒人注意。從會計的角度來看,這家87%股份由法國政府持有的公司已經破產。
全球最大的核電廠經營者法國電力集團(EDF),財務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累積的債務超過340億歐元(逾新台幣1兆元),客戶仍繼續在流失中。
在法國,核能發電的成本,從2010年到2013年就增加了16%,未來還會節節升高,因為福島事故後必須新增的安全措施,大部分都還沒落實。沉重的財務壓力,迫使EDF到處砍成本,對核電廠的安全可能有負面的影響。
問:全球的再生能源產業,近年來發展蓬勃,是否對核電業造成衝擊?
答:核電衰退已經超過20年,再生能源是在最近幾年才出現爆炸性的成長。不過,在電力市場上,再生能源的確是核電的競爭對手,對後者有排擠的效果,這個現象在德國尤其明顯。
德國的電力批發價,遠低於比方說大量使用核電的法國,這是由於核電在價格上已經沒有競爭力,這也是德國電力出口在去年破紀錄的原因之一。由於國內尖峰負載居高不下,加上德國的電便宜,法國從德國進口的電,比出口到德國的還多。
問:日本的氣候和地質條件與台灣相近,福島災變對台灣民眾心理帶來不小的衝擊,許多人擔心吃到受輻射污染的食品。你曾主張由外國的核能專家組成團隊,到日本協助處理災變,至今日本政府仍沒有回應。你如何看這個台灣的鄰國,在4年多前發生的重大核子事故?
答:對我來說,福島核電廠至今依然失控。你不能說,2011年3月11日,福島曾發生過大災難,而是災難從那一天開始,就一直持續到現在。
日本最大的問題是許多人寧可逃避,也不願面對現實,自己不想改變,我們在外頭再怎麼急也沒用。保守的安倍政府只想辦好奧運,不願做好危機處理。
用來冷卻爐心的廢水,目前已經累積到80萬立方公尺,數量和重量都非常可觀。這些水桶許多是急就章組裝出來的,有漏水的問題。我看了設計圖,蓋子只有6公釐厚,桶身是12公釐,可是海水每年最多可腐蝕1公釐。而且桶子的數量如此龐大,想把廢水全部換裝到新桶子,需要很長的時間。桶子的所在地也沒有任何地震防護措施,如果一個桶子倒了,其它的桶子恐怕就會跟著倒,大量受輻射污染的水就會流入大海。
像東京電力這樣的公司,沒有能力處理這麼大的災難,這沒什麼好意外的。如果換作是德國的RWE(德國最大電力公司)或台電,一樣也會束手無策,因為它們的專長是發電,不是災難管理。
問:台灣的國營電力公司台電一再向民眾保證,台灣的核電廠是安全的,還向主管機關申請延役。你每年在報告中,都有相當篇幅提到台灣的核電現況,幾年前也曾受邀訪問台灣,你對台電的能源政策有什麼看法?
答:我對台灣的核電廠特別感到憂心,因為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台灣一樣,離人口密集的城市這麼近,而且地震的風險又這麼高。
全球的能源革命已經是現在進行式,美國一年前簽的太陽能購電合約,每度電只要5美分(約合台幣1.5元)。台灣還在等什麼?為何不制定前瞻性的能源政策?重點不是只有再生能源而已。過去光靠賣電就能存活下來的電力公司,未來非得用其他方式盈利不可,比方說賣電池、輸配電網的管理、和智慧型電網的規劃、興建、經營等全新的商業模式。台電對台灣的能源缺乏永續的規劃,緊抱著核電不放,完全脫離現實。
問:台電打算將用過的核燃料運到法國,交由Areva再處理。台電說境外再處理是「國際間技術已成熟的合理選項」,台灣的環保團體卻質疑台電隱瞞風險,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答:台電有意將用過的燃料棒送來法國,但處理過程中分離出來的鈽到底何去何從,台電沒有交代清楚。鈽在國際市場上沒人要,就算找到買家,恐怕得貼很多錢對方才願意接手。
法國核電的主管機關核能安全委員會(ASN),主席和秘書長日前出席國民議會(Assemblée nationale)時被問到,將來該如何處理從台灣燃料棒分離出來的鈽時,他們兩人也都答不出來,可見台電對核廢料的問題缺乏妥善的規劃。
用過核燃料送到海外處理,有環保、安全、和核子擴散等多重疑慮,而且剩下的核廢最後還是得運回台灣。核能工業的主管,最普遍的問題就是不願正視現實,讓他們經營高風險的核電廠,實在不大妙。
問:台灣核電廠內存放用過燃料棒的燃料池即將爆滿,完工的乾式貯存設施,卻因新北市政府不發執照,而遲遲無法啟用。
既然送到境外有疑慮,乾式貯存場又被刻意卡關,台電自己也承認,「地狹人稠,核廢料最終處置場選址困難」,台灣的核廢料處理還有什麼選項?
答:全世界還沒有一座存放高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啟用。台灣受限於地質條件,核廢料的問題又更複雜難解。
國際上多數的核能專家都認為,深層地質處置是最好的方式,不過我個人認為現在決定還太早。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深層地質儲存的案例能完全說服我,在未來的數十萬年內,什麼意外也不會發生。因此我的看法是,在人類對最終處置有更清楚的認識前,將核廢料存放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比如山裡的隧道或相對安全的洞穴內,不失為過渡的方法。
從安全的角度來看,乾式儲存無疑是最好的處理方式,燃料池容易受外力影響,有墜機和受到武力攻擊的隱憂。台灣的地方政府必須了解,爆滿的燃料池放射性存量比反應爐的爐心還高好幾倍,而且有冷卻水流失引發火災的危險,對民眾的風險實在太高,因此用過的燃料應該立即從池子裡移出,愈快愈好。
問:首爾名為「關閉一座核電廠行動計畫」的能源政策,被台灣的總統候選人視為值得參考的範例。你身為國際顧問團的召集人,可否談談首爾當年為何推動節能?
答:不論從人口或經濟的產值來看,首爾在韓國的比重都很高,需要非常多的電力,自己卻沒有能力發電,而是將發電的責任推給其它地區,這是首爾在3年前全面推動節能的主要原因。原本省下一座核電廠發電量的目標,在去年6月就已經達陣,比原訂的時程提早半年。現在是第二階段,目標在2020年前,再省下兩座核電廠所發的電。
我向首爾市長朴元淳提議成立,由各國專家組成的能源顧問團,也可以為其它政府和組織提供諮詢。首爾市政府在推動能源政策時,特別鼓勵市民參與。韓國人動作很快,當大家都往同一個方向邁進時,能量就非常可觀。
當然,沒有任何一個計劃是十全十美的,尤其先後次序不對的話,潛力就很難完全發揮。我舉個例子:首爾打算在2018年前,將所有公共建築的照明改為LED,野心可說非常大,但沒有人事先去評估和打算利用自然光的潛力。等到LED燈具裝上去,就不會有人想再裝窗戶,或改建屋頂引進自然光了。
總之,節能政策在推動的時候,最好是從目前能改善的部分先做起,也就是所謂被動式的措施,之後才是主動式的策略(比方改善照明和空調設備的效率),順序對了才會事半功倍。
作者:林育立(現居柏林的資深媒體人)
(編按,旅居德國多年的作者林育立在新頭殼網站推出【德國能源轉型系列報導】,此篇為系列的第五篇。)
德國電力批發價便宜,去年的電力出口打破歷年來的紀錄。圖為四大電網公司之一的Amprion的電力調度室。圖:Amprion提供
德國從1960年代開始,就試圖尋找存放高階核廢料的最終處置場,但至今仍未定案。雖然最後一座核電廠2022年就會關閉,但官方估計一直到下個世紀中,高階核廢料存放的問題才會完全解決。圖:Asse鹽礦核廢場提供
全球再生能源產業的就業人口為770萬人,如果從人口的比例來看,巴西和德國名列世界前茅。圖:國際再生能源機構IRENA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