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前中央社日內瓦特派員周盈成,為了瞭解台語教育進行的現況,在weReport調查報導公眾委製平台募資了經費,就此議題進行深入的現場調查和訪談。新頭殼將分上、下篇刊出。今天是下篇。所附影片,為廣播稿,可搭配文章,亦可單獨收聽。)
教學訪視的爭議
2011年11月,台灣北社等團體指控教育部惡意取消對各縣市的本土語言教學訪視。由於教育部的年度統合對地方教育事務有監督作用,批評者說,本土語言項目訪視自2012年起遭取消,顯示馬政府打壓本土語言。
教育部則立即回應,說因為各縣市推動本土語言教學成效卓著,在2011年都達到優等,按部內規定,「年度訪視項目評定優等之地方政府,該項目得免除次年之訪視」,所以2012年才不實施訪視。
其中曲直,我並沒有查出究竟如何。不過,到了2013年初,教育部主管官員受訪時明確表示,該年度的本土語言訪視已經在1月完成。
教育部終身教育司第四科(閱讀及語文教育科),是2013年元旦才由前身國語推行委員會整併成立,科長吳中益說,除了前年各縣市都優等,又加上五都整併,去年才跳過一次訪視,「按照這個遊戲規則,今年又是恢復要看,所以我們今年是全部都有看,並沒有取消這回事」。
吳中益說,「有訪視,對縣市來講確實有差」,但話說回來,各縣市現在都已是常態性推動了,所以影響也不是絕對性的。
他說,教育部對各縣市的訪視,是書面審查各縣市自行訪視轄內各校後所作的報告;由於已詳列各項評鑑指標,包括行政、研究、教學、網站等,加上負責訪視的人員相當專業,所以各縣市有沒有認真做,還是看得出來。
縣市層級的訪視,則各有不同。紀清珍說,台北市現在是先由各校書面自評,再由教育局輔導團針對做得特別好跟特別不好的學校,進行實地複評,好的加以表揚,差的或有問題的則追蹤要求。
陳豐惠則質疑訪視的普遍落實程度,對於教育部所稱2011年各縣市皆獲優等,她很不以為然:「優等的分數是按怎拍的?若是看逐个縣市交的紙面報告,當然逐家攏做甲足好看,紙面作業逐家攏會曉做啊!」
她認為,重點是老師和學生實際使用這個語言的狀況如何,「是照課本唸爾?抑是老師佮學生有自然咧用這个語言對話?」,甚至,在其他課堂或團體活動時,老師們是否有多多少少混合著使用一些本土語言?
陳豐惠說,她所參與的高雄市訪視,注重各校的這些面向,避免流於形式。但各地情況不一,有些縣市預算不足,就沒有年年全面訪視。
廖輝煌認為,真正要落實,本土語言也該有考試,「有教學就要有驗收啊!」應該要各縣市舉辦題目統一的會考,跟英語一樣,這樣學校才會當一回事教。
學拼音 小孩比大人會
目前國小台語課程中,最具挑戰性的,或者應該說,對「大人」最具挑戰性的,就是書寫,包括拼音跟漢字。畢竟台語文的書寫,一直缺乏公認標準,過去在正式教育裡也從來沒有教。遲至2006年,教育部才公布了「台灣閩南語羅馬字拼音方案」,2007、2008年公布「台灣閩南語推薦用字」。
對於原本只會「聽跟說」台語的大人而言,這些都是新生事物,自然引起一些畏懼跟排斥,甚至很多人還毫無所悉。現在的課綱規定,原則上,拼音在三年級才教,只是學校也可視情況提前。
小學生對台羅拼音的接受度怎麼樣?台北市葫蘆國小五年級的張小朋友說「好寫」,對於記憶發音有幫助,如果沒有寫拼音就不好記。看到拼音就能夠唸出來嗎?「一半一半,有些會,有些不會」。
台中市何厝國小五年級的柯小朋友說拼音「不錯啊,很好用」,「看到字母就會唸」;如果沒有拼音,漢字就會「比較難唸」,要看平常認不認得那個字。
在高雄市瑞祥國小的現職教師閩南語初階研習班上,負責拼音課程的講師黃素梅帶著學員唸p、ph、b、m。
「這四个攏是用你的雙唇發音,仝款,我昨昏有講過,如果切音,就是入聲,就是共音束起來,喙的某一个部分就會束起來,佮這嘛有關係喔,比如我若共雙唇束起來,講『練習(liān-si̍p)』、『學習(ha̍k- si̍p)』,是毋是喙共音切予斷?喙合起來,按呢你的符號就愛按怎?就是這个p。所以這是對應的關係,咱愛知影伊的原理,你會記你就會曉寫。」
黃素梅在下課時間受訪說,她教過多場教師研習,學員普遍認為拼音很困難,「其實這並無足困難,伊是足有規則的一套音標」,她透字卡等道具教學,提高學員興趣,讓他們由淺入深,即使仍感到有點難,但已經建立概念,有學到東西。
在五天共36小時的研習課中,這門「音韻系統與拼音練習」是時數最長的科目,分上下兩集,共占7.5小時,在我訪問或閒聊的學員中,普遍覺得這門課最難跟上。
例如五甲國小附設幼稚園老師王慧君,她說所有課程中,「我感覺較困難的,就是標音,伊(台語)有七个音 其實像阮今仔(tann-á)學,今仔接觸,進前無接觸過,其實對阮來講,有一點仔困難」。
廖輝煌的碩士論文就是研究國小教師對台羅拼音教學的適應程度。據他說,這麼多年來,正式教師通曉拼音的沒多少,很多老師都沒在教拼音。
另外,教育部並沒有規定台語課必須使用哪一種拼音。雖然台羅拼音已是主流,但教師也可能採用TLPA音標、通用拼音、注音符號等,被抱怨造成混亂。
母語家庭不簡單
在我的採訪過程,或曾經見聞的輿論中,沒有人認為國小裡面的每星期一堂課40分鐘就足以學好母語。除去根本無意提倡本土語言者不論,其他人的意見,或認為家庭應該負起主要責任,或主張增加節數,並延伸至幼稚園跟國、高中。
家庭當然重要,但現實是:台灣歷經為時長達兩代以上的語言壓迫政策,如今身為小學生父母的世代,很多人從小就已被剝奪了母語環境。尤其在城市裡,裡裡外外早就把講國語視為理所當然。要這樣出身的父母在家跟小孩講本土語言,別說自己的能力恐怕都成問題,會講的,除非抱持堅決信念,否則也是知易行難。
為了對抗母語流失,還是有少數家長堅持在家講母語,中山大學社會學系助理教授邱花妹就是,她跟丈夫,國立屏東教育大學社會發展學系助理教授邱毓斌,在小孩出世前,就已決定對小孩實行母語教育。暱稱「小蓮霧」的女兒現在國小二年級,台語流利。
「因為阮有這个家庭政策,伊自小baby的時陣,就是佇一个講台語的環境內面」,邱花妹說,包括唸繪本給小蓮霧聽,即使書是用華語寫成,他們也是用台語來講。
小蓮霧是一直到進幼稚園幼幼班,才開始會說國語。邱花妹說,當時在高雄市的幼稚園,她特地向老師說明自家的母語政策,老師們也都相當支持,在學校盡量跟小蓮霧說台語。她向老師推薦一些兒童台語CD,老師也放給全班小朋友聽。
學校的語言最強勢
「所以,我感覺母語欲保持,就是學校參家庭一定愛合作,才有機會做較好」。
小蓮霧接著有一段比較特殊的語言經驗,她三歲到四歲半之間,隨著留學攻讀博士的爸媽,在英國住了一年半。
邱花妹說,在那階段,在家仍是台語為主,但為了幫助小孩適應英國的幼稚園,也開始說一些英語。在這期間,小蓮霧漸漸遺忘國語,英語則突飛猛進,回家講英語的比率愈來愈高,高到連台語都有點退步了。
這段經驗教給他們的重要一課是:「學校的教育,是支配性的」,「囡仔佇學校學的語言,真容易會變成伊一直欲用的語言」。
同理,小蓮霧回台灣上了小學後,換成國語很快展現了類似的強勢影響力。即使她從英國回台時已完全不會講國語,但三年多下來,國語現在已成了她的「核心語言」,運用最靈活,把台語、英語都比了下去。
所以,堅持在家講台語的小蓮霧爸媽,其實是面臨著一場苦戰。邱花妹說,有時她會要求小蓮霧,把用國語講的話,用台語重講;或者是她在應答時,會特地用台語去引導小蓮霧切換語言。
比方,小蓮霧回到家說「我今天在學校……」,邱花妹就會故意問:「妳今仔日佇學校按怎?」
母語家庭常遇到的一個難處是「我們講,但別人不講」。小蓮霧在學校遇到的同學,大多不會或不習慣講台語,她也只好跟他們講國語。她能夠意識到哪些小朋友是會台語的,跟這幾位同學就可以用台語交談,有時候。
還有就是跟爸媽朋友家的小孩在一起時,因為家長們「氣味相投」,這群小朋友能在一起講台語的機率比較高。
小蓮霧說:「我有一寡時陣參我一个朋友Yoyo,阮講話會講台語,但是毋是逐擺攏會講台語,就有一寡時陣會講爾。」
李江却基金會的陳豐惠感嘆,講本土語言的人,好像「海洋內的孤島」。少數家庭注重母語,也只是勉強保留一個孤立的環境,小孩一到外面,到處都是國語,小孩也會覺得講母語「麻煩」,跟同伴講不通,還是講國語比較快。
事實上,多位受訪者都指出,家長往往形成本土語言教育推行的阻力,因為他們覺得讓孩子學主流科目,特別是學英語,追求「國際化」重要得多。
紀清珍做的前述台北市2011年研究也發現,在學生、教師、家長三方之中,家長對於本土語言課的反應最為冷淡。研究結論指出,這結果「顯現出家長原本相對比較不重視本土語言教學的狀況依舊存在,尚待學校及教師更加努力」。
如何努力?紀清珍說,把家長們納入學校的活動,「讓家長影響家長,是最快的」,應該要多舉辦家長的本土語言比賽。
他說,幾年前他在台北市福德國小任職時,辦很多親子本土語言活動。有一次,一位志工媽媽擔任闖關遊戲的「關主」,用台語考小朋友,很多小朋友都過關了,但輪到她自己的女兒上場,反而答不出來。這個平常各科成績名列前茅小女生覺得很沒面子,一急,當場淚汪汪,向關主媽媽抗議:「因為妳沒有教我,所以我不會!」
這位媽媽深受震撼,從此志願經常來班上為小朋友用台語講故事、帶遊戲。
紀清珍說,不同於傳統上認為母語就是由父母教小孩,在當前環境下,教學任務有時反而需要換個方向,「由學校反推回爸爸媽媽那邊去」,影響觀念。
往小學之前與之後延伸
在很不一樣的條件下,高雄市鳳山區的仁仁幼稚園,也做著這種反推的工作。高雄市從幼稚園就開始推行本土語言,教育局會實地訪視,已經行之有年。位在五甲地區,與原高雄市只隔著一條前鎮河的這家私立幼稚園,也在縣市合併後,於2012年春天接到教育局通知,要開始實施本土語言教學,於是從零開始摸索。
園長陳靜美說,園裡採行「浸潤式教學」,「阮無分母語日才(tsiah)來講母語,我會當的時陣我就來講母語,比如囡仔食飯、洗手,遮的(tsia—ê)足日常的物件(mi̍h -kiānn),咱就會當講母語,無一定就愛講國語」。
她說,一開始家長也是很懷疑,「尤其阮這區,是較勞動階級的區,家長感覺因為家己冊讀較少,所以做較辛苦的工課(khang-khuè),所以我送囡仔來,愛予伊受較好的教育,愛學我袂曉的,比如英語、國語,哪會學校內逐工咧講台語?」
好在,慢慢和家長解釋,而且孩子們講得高興,回去也能跟阿公阿媽交談,爸媽才漸漸覺得不錯,能夠接受。
午休時間過後,陳靜美站在走廊,跟列隊前往教室的孩子們打招呼。據我觀察,孩子們第一反應還是講國語,要師長特意引導,才以台語回答。
依目前的九年課綱,國中的本土語言課列為「選修」,學校可以開或不開,開的話一般是列在社團活動時間。所以基本上,一旦小學畢業,母語教育即告中斷。
國教署林祝里科長說,101學年度全國的國中小的台語課共開課5萬3722班,國中開班只占其中的大約1.4%,明顯偏低。原因很現實,除了它是選修,國中生要面臨升學考試,而本土語言不是考試科目,所以家長多不鼓勵子女花時間學習。
台灣母語教育學會會長張淑真在台中市指導二所國中的台語社團課,她說,主要是在培養參加台語文競賽的選手。同時,她不諱言,這是較冷門的社團,有些同學來參加,是因為沒抽到熱門的社團,或只是覺得這裡日子很好過,來「罔度」。
還要努力走下去
蔣偉寧日前已表態支持本土語言延伸至國中,和國小一樣列為必選,部分回應了本土語言團體長期以來的訴求,但12年國教總綱仍須經研擬和審議程序,預計在2014年7月出爐。
陳豐惠說,本土語言團體希望爭取,12年國教,包括國、高中,都要有至少一節母語課,列為必選,才能夠維持最低限的延續。
回顧國小本土語言教學的推動歷程,紀清珍說,其實他剛開始也曾懷疑,能夠發展到什麼程度,可是幾年下來,政策已經明朗,「今後不管誰執政、誰當部長,都不敢拿掉,誰如果要取消,會被視為時代的罪人」,本土語言教學的推廣應該會繼續前進。
假設一個孩子在2001年,也就是本土語言課程實施那年入小學,2013年也剛好讀完高中了。觀察一種語言的活力,有一種簡單的研究方法,就是選一個地點,聽人們講話。2012年6月的一個下午,我站在台中一中門口,目標是記錄50個放學的學生,有開口講話的,第一句是講什麼語言。
結果呢?全部是國語,沒聽到半句本土語言。這種情形,未來是否可能改變?
◎採訪後記
這篇報導得以完成,除了感謝WeReport平台、所有贊助人,以及報導中出現的所有受訪者,作者還要特別感謝李勤岸老師和洪惟仁老師。在報導題目形成之前及最初,二位台語文復興運動中的重量級老師,都欣然接受採訪,在本土語言相關理念和背景知識方面給了我重要的啟發,對於我接下來採訪報導的進行有極大的幫助。只是,在接下來的邊採訪邊規畫中,我逐漸確立把焦點聚集在小孩學習本土語言的直接環境(學校、家庭)上,割捨了較大的理念和歷史等問題。因此,從結構考量,二位老師的訪談,變得比較難以適當呈現,實在非常可惜。在此要特別再向二位老師致意與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