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造反無趣,躺平就好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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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千禧世代最前頭的那群邁向中年起跑線,許多大人將目光投向了此刻介於 13 歲到 28 歲的 Z 世代,他們含括所謂的「年輕人」,是過往好萊塢電影裡一大群騎腳踏車尋求冒險的青少年們,也是正進入社會學習怎麼成為「社會中堅」的新鮮人,而讓這篇文章水到渠成的《奈米比亞沙漠直播中》的女主角加奈身在其中,對他們而言,集體主義或者國家主義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甚至還有點煩人有點討厭
這不代表他們不關心世界,相反的,作為百分百的網路原住民,他們早已習慣連結原本自己就關心的議題。如果他們對你想講的事情毫無反應,那只代表他們真的不在乎。
他們生活的數位時代由一個個聚落構成,每個聚落都有他們的史詩還有戰爭,當他們生氣起來時,那真的會是一場世界末日,無論是你的還他們的。
而他們不在乎。
1.《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和《世界上最爛的人》的追求差異
加奈有一個做房地產的帥氣貼心長髮男友,還有一個長髮男友不知道的音樂家短髮男友,她 21 歲,沒在念書而在醫美診所上班,常常以安慰失戀朋友的名義,背著長髮男友去見短髮情人,而有別於她與失戀朋友見面時的心不在焉,每一次她總奔跑著興高采烈的。
對她來說這些是生活中的唯一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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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那種胸懷大志之人,除了約會之外她的樂趣就是盯著手機的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上頭的動物們在炎熱的地獄中懶洋洋的生存。
不,她不是《世界上最爛的人》裡的茱莉,儘管她們都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但她不是中年導演對年輕世代女性生活的浪漫想像,她的創造者山中瑤子只有二十八歲,而她的扮演者河合優實只有二十五歲,她並沒有心煩意亂的尋找所謂的人生目標,並且為自己人生的何所向而煩惱,她只是一直在試圖擺脫那些人生中的爛事,例如在街上想拉她去陪酒不成就污辱她有性病的皮條客,或者是草食到連去風化區都得被老闆逼著嫖妓的男友,抑或是曾讓女生墮胎的現任男友,還有那些社交場合只能裝模作樣的對話。
她不是一個造反者也不是個衝撞者,儘管她發起怒來會對男友們大吼大叫拳打腳踢,但大多時候她克制她的激情好鑲嵌在這個社會中。
而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她生病的原因,細膩的內心意味著能夠接收更多資訊,而更多資訊時常意味著超載。
在當今數位時代,全球數據的生產速度與規模正以指數級增長。2020 年,全球數據量達到了約 59 皆位元組(ZB),相當於 10 億個 TB,而預計到 2025 年,這一數字將飆升至 175 皆位元組,是前者的三倍之多。這樣的增長背後是技術進步、社會行為與經濟模式的變革。
每天,數以億計的用戶通過社交媒體、搜索引擎與雲端服務產生數據。例如,每分鐘在 YouTube 上上傳超過 500 小時的影片,在 Twitter 上發送 511,200 則推文,而 WhatsApp 每分鐘傳遞的訊息更是達到驚人的 6,900 萬則。此外,物聯網(IoT)設備的普及進一步推高了數據生成的規模。
2023 年全球至少有約 150 億個設備連網運作,預計到 2025 年將增加至 750 億個設備,它們無時無刻不在生成數據。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數據生產的快速增長不僅限於人類的行為。生成式 AI 的崛起,如能自動創造文本、影像與音樂的工具,正在加速全球內容的膨脹。同時,企業與數據中心的數量激增,現在全球有超過 800 萬個數據中心,它們處理和存儲著海量的數據流,消耗著全球 1~3% 的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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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加奈還有你我所處的世界,我們生產的資訊與接收到的資訊越來越多,但在包括她所生活的日本以及我們所生活的台灣在內,生育率卻是持續下降,極端化氣候以及像是武漢肺炎那樣的大規模傳染疾將會如黑天鵝一般一次次帶來不可預期的環境震盪
開場不久加奈在咖啡廳分心時聽到的一堆資訊就差不多是在說這些事情,資訊無論有用無用,都持續生產,然後灌爆我們,如果你忘了這種感覺,拿起手機划一划就會想起來,對 Z 世代而言,關鍵已不是我們如何去找出並追求我們想要的,而是我們如何過濾而且不要被那些我們不想要的耽誤時間。
也就是說,對加奈而言,她的問題不是像茱莉一樣需要透過伴侶的選擇來搞懂自己要什麼,而是她處在一種資訊超載的狀況,不同伴侶只是她的一種對莫可奈何的現實的逃避。
如果說連最會適應的年輕人都無法適應這一切,那麼中老年人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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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之敵》和《我的美好日常》的老男人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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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教授渡邊退休後獨居小屋,每日煮飯、操持家務,在日復一日的淡雅日常中,打點自身晚年生活。專注追求學識的極致,偶有紅粉知己探訪。寫作之餘也撰寫遺囑,受邀演講還是堅持自己的價碼。如此尊嚴又愜意自在的狀態,卻逐漸浮現健康惡化、關係崩解等徵兆。心緒混亂的同時,渡邊開始不斷收到同一則詭譎的訊息:逃跑吧,北方的敵人即將來到⋯⋯。圖/台北金馬影展
與《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同屬 2024 上映的電影,去年三十七屆東京影展的大獎得主,吉田大八的《生之敵》則以一種有趣的意外與另一位更老男人文溫德斯(Wim Wenders)拍的《我的美好日常》形成一種特別的對照:一名高齡的退休喪偶法文教授與一名中老年的廁所清潔工都生活在日本,他們一個生活走向失控,被人生各方面的「敵」給團團包圍。無論是對於崇敬他探望他的女學生的情慾,還是鄰居與路人對於狗大便是誰弄出來的爭吵,抑或是常去酒吧裡年輕女孩對他的仰慕,都把這位法文系文學教授弄的焦頭爛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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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另一方面文溫德斯則保全了日本人的尊嚴,透過一種極富禪意的日常重複,清潔工大叔得以獲得滿足與平靜,即便他生活因為不負責任的年輕晚輩而受到干擾,但同樣也有貼心可愛的姪女意外拜訪,那就像是日式庭院裡產生漣漪的湖面一樣,終究成功回歸了平靜。兩部片都以不同的方式處理了「創傷」的議題,而這點在《納米比亞沙漠直播中》則到後面才勉強說出,關於加奈的父親如何在她心中埋下精神狀態不穩定的種子。
毫無疑問的,加奈的狀態不是《我的完美日常》式的,創傷無法透過日常而療癒或者至少掩蓋,而更像是《生之敵》式的,外部壓力如那些聲稱有敵人從北方入侵日本的「敵信件」般,刺激她的精神,讓她躁狂的症狀越來越嚴重。特別是對第二任男友的發火上,加奈無法忍受男友曾經讓別的女孩墮胎的事實,並對他施展接連不斷的暴力,同時這種情緒起伏宛如雲霄飛車般甚至造成加奈自身的生命安全。這種狀況雖是精神疾病,但卻也反映了 Z 世代與世界間既緊密又疏離的處境,緊密在於,他們會強烈的受到外部的驅使,渴望表達自己對任何事的不滿,疏離的地方又在於因為他們身體乃至於他們的社會經驗,跟不上他們所渴望的行動,而這種能量最後造成加奈的腦內自爆。這與《生之敵》裡法文老教授遇到的狀況是類似的,差別在於法文老教授是向前一步,帶我們這些觀眾看見他眼中的瘋狂世界,而在加奈這裡則是後退一步,就像山中瑤子使用的超現實手法一樣,加奈的肉身仍然在跟她的第二任男友搏鬥以洩憤,但她的意識卻在一間粉紅運動房內看著畫面中的這一切現實然後一邊跑步,情緒平穩到那彷彿像是納米比亞沙漠的直播一樣是發生在遠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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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向前、一個向後,一個老、一個少,日本出品的兩部作品都展示了這種精神問題的狀態,德國導演文溫德斯在日本拍出《我的完美日常》的那種外國人看日本方式早已解決不了現今日本人的精神問題。如果說老人的精神問題無法解決那也就算了,但問題在於如果連作為 Z 世代的年輕人都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之後的日本人又該何去何從呢?
問題已經不是像宮崎駿這種大清早用冷水沾毛巾拍打身體老當益壯的日本代表提出「你想活出怎麼樣的人生?」這類問題,而變成了:「怎麼樣的人生在當代還有意義?如果世界必然將走向不可挽回的滅亡?」
意義問題同樣也是山中瑤子所關心的主題,因為在這部作品裡人們時常在討論他人行為之意義,從開頭咖啡廳的下空火鍋,到中間諸如加奈的第一任長髮男友在街上對她下跪卻讓她倍感可笑,以及後面發現第二任男友曾讓女孩墮胎後,質疑他那種爛人製造作品的意義,還有最後加奈接到中國母親的電話(片中加奈是日本與中國混血兒),透過視訊那一大堆中國親戚跟她講了一堆她聽不懂的中文,而她只能照同樣在另一端的母親的要求禮貌回答。
Z 世代所生存的,就是這樣哪怕意義時常缺席或彼此難以理解,但他們仍然必須如喪屍般虛與尾蛇的配合以生存的時代,而這對於他們這些生於網路時代擅長接收很多資訊的纖細敏感的內心而言,無疑成了病灶的來源,他們可能如加奈般過著不道德的劈腿生活,但另一方面又具有強烈的道德,以至於對這種為了生存而虛與尾蛇的狀態更加厭惡。
3.《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與《奈米比亞沙漠直播中》的不倫互文
在《奈米比亞沙漠直播中》後半段,加奈的精神陷入崩潰邊緣時,進入她生命的乃是由唐田英里佳飾演的鄰居姊姊,這位透明系女星 2018 年演出濱口龍介《睡著也好醒來也罷》這部大受好評的作品,但與東出昌大爆出不倫戀情後,就從號稱空靈的「透明系女星」變成了人人喊打的「性格系女星」,口碑暴跌只能在遠離主流日本影視圈的狀況下,朝邊緣或實驗抑或是新人導演的作品發展,甚至在去年居然還剃光頭髮打起摔角,試圖用各種方式引起注目的努力讓人非常遺憾與心疼。
而當初她演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也跟《世界上最爛的人》乃至於這次主題的《奈米比亞沙漠直播中》同樣是一女周旋兩男的不倫故事,在《睡著也好醒來也罷》裡東出昌大一人飾演兩角,一個是自由奔放行事隨意的麥,另一個是做事穩健值得信賴的亮平,在那部片裡,唐田英里佳飾演的朝子面臨了一個倫理問題,那就是如果多年前不告而別的初戀再次出現在眼前,並要她跟自己走,作為一個即將邁入婚姻,卻對未來生活不確定的女性該如何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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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現在 27 歲作為 Z 世代末班車的唐田英里佳,當年把戲裡演到戲外而被觀眾批評,說明了當時的人們尚未了解Z世代真正的困境為何,那麼到了河合優實飾演的加奈,山中瑤子則更進一步指稱出真正的問題似乎從來就不是不倫與否的問題,而是女性作為主體如何擺脫道德的限制或者傳統社會的期待,去認識到自己想要什麼,或者至少去意識自己所處的社會到底有什麼問題的問題。比如女性慣常被認為更該重視與迎合的人際網路,這種所謂更重視社會性的優點,難道本身不也影響了女性所做的決定嗎?
《睡著也好醒離來也罷》裡,朝子在河堤與不知道要帶她私奔到哪的麥分手後,並非是帶著歉意和補償的心態回到亮平身邊,儘管她對他的傷害是真實無比,但對她來說更重要的是認識並接受過去有那些慾望的自己,誠如亮平與她在他們的新居看著河流時,亮平說:「真是一條骯髒的河流。」朝子卻說它雖然很髒,卻很美麗。純淨也好,空靈系也罷,都是唐田英里佳曾經背負的形象或者枷鎖,那是優勢卻也是限制,但經過這麼多年,以及社會的刻意邊緣後,她已經被迫成為了不同的演員,於是哪怕她再度以一種空靈的姿態進入加奈的生活,意義卻完全不同的是以過來人的經驗。
因為真正重要的不是不倫與否的問題,甚至不是世界毀滅不毀滅的問題,而是 Z 世代如何在如此不純淨且骯髒的世界,生存下來的問題,這是 Z 世代的天賦,也是他們的原罪,他們註定要知道的更多,並在面對更大的問題時感到更無能為力,但即便世界末日又怎樣?誠如每個世代都有其時代挑戰的難題與機運,在經過各自的風暴與歷練後,Z 世代終將找到與這個世界共處的方式,他們會挫折,會氣餒,但他們終將會重新拿會自己人生的主導權,在他們跳脫既有社會所提供的思想與工具,以他們現在才有,甚至未來才會降臨的思想與工具迎擊的。
畢竟,連奈米比亞沙漠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都有動物可以在此等地獄中生存下去,甚至受到眾人凝視青睞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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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Lizard,現經營海底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