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這闋〈玉樓春•春景〉,堪稱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圖〉,五十六個字人事時地物一應俱全,既紀實京畿明媚風光、繁華熱鬧的清明氣象,亦把畫作難以呈現的作者當下感觸具體記錄下來。上闋寫景,下闋抒懷,詞分四聯倒序鋪排,逐步勾勒別具匠心之處。「人」是「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的作者;「事」嘆「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時」在「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清明早上;「地」處「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的東京汴河精華區段;「物」則囊括四聯裡的人物與景物。

楔子

踏出內城麗景門,沿著汴河左岸向外城東水門走去,夾岸兩旁晨市景況,在清明連假顯得喧囂異常,尤其擔酒攜食,結伴踏青的京城人流更見絡繹不絕。眼前一襲素衣滿頭蒼髮的老人,剛結束修撰《新唐書》工作,表情一派悠閒。他自數十年前,於城外繁台街上巧遇皇家車隊而意外獲得欽賜宮女一樁姻緣開始,便常趁著繁台桃杏爭春、隋堤綠煙紅霧時節,邀三五知己,東郊賞花觀春色,飲酒賦詩詞。

這回,老人隻身徐行,少了過去鬥文說笑共同及時行樂的友人身影,神色自若裡多了些持重,畢竟已過花甲之齡。他沿途欣賞市井百態人生,腦中海馬體卻不時地浮現來時路。宋仁宗天聖二年,與兄長同榜進士,兩人狀元等級的伯仲文采,贏得「二宋」雅稱,時人方便區辨兄弟,便管哥哥宋庠為「大宋」,老人宋祁叫「小宋」。

老人生性多情灑脫,不似哥哥耿直嚴肅且剛正清廉,得以平步青雲官至宰相級同平章事,幸好妻妾成群填補了自己宦海浮沉的不枉此生。老人官場三起三落,京城三進三出,早悟透無常人生而懂得抓緊時刻,時時活出稱心快意。

河水溶溶漾漾,順著爬起的朝陽粼粼閃爍,早春微涼地風輕吻著飛舞的楊絮,錯落有致的杏樹枝頭紅花開得燦爛奪目。此時,河心搭載遊客的畫船漸漸與老人成平行一線,只見幾隻麻雀嘰喳跳躍杏花叢間,再望向老人,他的背影已湮沒在往東水門外的人群當中。

詞作新譯

〈玉樓春•春景〉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宋祁這闋詞,堪稱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圖〉,五十六個字人事時地物一應俱全,既紀實京畿明媚風光、繁華熱鬧的清明氣象,亦把畫作難以呈現的作者當下感觸具體記錄下來。上闋寫景,下闋抒懷,詞分四聯倒序鋪排,逐步勾勒別具匠心之處。「人」是「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的作者;「事」嘆「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時」在「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清明早上;「地」處「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的東京汴河精華區段;「物」則囊括四聯裡的人物與景物。

上闋:捕捉春天的氣息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清明假期,出東城踏青賞景的人潮逐漸多了起來,那細如縐紗般的汴河水,朝向泊船擠壓後暈開的紋理,隨遊人紛至沓來的登船節奏而盪漾不已。岸旁楊樹綿綿灑下漫天白絮,在這薄霧散退的微涼晨曦中,絮隨風起,似煙飛舞。此刻,陣陣馨香自杏樹處飄溢而來,一片紅灼灼杏花叢如火舌舔舐在枝頭上,一簇簇如紗似夢,一枝枝嬌豔欲滴,好一幅別苗頭的爭春景象。

能將流動水面碰觸物體而產生微浪擠壓現象後所形成的反彈紋理,寫就「縠皺波紋迎客棹」,由衷讚佩宋祁詞作別出心裁之巧。而第四句「紅杏枝頭春意鬧」,因「鬧」字下得鮮活生動,除為時人樂道外,後世更稱許具畫龍點睛之妙。「縠」原指質地疏細帶有褶紋的紗。「皺」是種擠弄壓縮的動作。「迎」為朝、向的意思。「客棹」係遊船。

上闋有必要釐清詞作翻譯上經常被忽略的一個誤謬,詞中所指的「綠楊」是楊樹而非楊柳,否則依作者造詣,寫綠柳可能比綠楊更愜意,最方便的驗證,上網搜尋比對一下北宋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即知詞人是「寫實」楊?或「寫意」柳?「綠楊煙外」則是自然界中一種具體意象,吻合楊樹新綠時所飄散的白毛花絮,像煙幕般白茫茫一片。「春意鬧」形容濃盛的春天氣息。

下闋:不枉人間走一遭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看著眼前美好,心底可曾想過人生如夢呢?一直遺憾歡快時間短暫,那是因為過分追逐財富而不在意甘於平實喜樂的結果。既然生而為人,就算已屆遲暮之年也當珍惜,趁還能手持酒盞就該鼓勵自己認真把握。只要活出晚景精彩,便不負來這人間走一遭。

下闋詞風大轉,從看得見的繁華景象,收至內心呢喃對話,明白點出人生總愛抱怨的根源。錢財不是萬能的身外之物,窮其一生,費盡心機追求未必可得,即便到手,接踵而來的福禍又豈如人意?奈何,人生得透多已晚年之身。走過鉛華的宋祁同時勉勵自己亡羊補牢,知道唯有珍惜當下,才不會辜負眼前的一切歡喜祥和。

「長恨」意指一直抱著遺憾。「少」比喻時間短暫。「肯」即那是,表示反問語氣。「千金」係很多錢,這裡喻意沉溺於金錢遊戲。「輕一笑」為根本不屑樸實無華的喜悅,輕作副詞,不在乎的意思。「為君」即為人。「勸」此處不作善言開導而作鼓勵、勉勵解釋。「斜陽」指一個人的晚年。「花間」比喻人世間。「持酒」為端起酒杯。「晚照」是夕陽餘暉,暗指人生所剩殘餘價值。

關鍵線索

開封相傳的「汴梁八景」,因應時空環境不同,景點曾作改變,但終不脫離大範疇的古開封境域之內,其中半數在城內,餘半數皆在東城外。東城意指廣義的城外景區與內城偏東南景麗門至外城新宋門及東水門三角帶中的汴河繁華地段。因此,宋祁詞作位置設定「東城」,並非意境上「春自東來,城東先暖」的虛指,而是景區實指。

北宋時期的東京開封府,流向東城河流有兩條,一條北面專事官務漕運的廣濟河,另一條是現今深埋地底下,靠近南邊掌控民間經濟命脈的汴河。詞中「迎客棹」地點就是張擇端名畫〈清明上河圖〉所繪製的這條汴河。

杏花綻放季節在初春,依地理氣候位置,花開略有先後,大約在農曆二至三月間。而綠楊飄絮則是此時節裡的另一道如畫景緻,當楊絮飄盡,便是綠意盎然的人間四月天。詞作「綠楊煙外」、「紅杏枝頭」雙美,推敲時間應在「寒食」、「清明」左右。又時序初春,天氣本微冷,兩句間再加上「曉寒輕」,「曉」指清晨,初春清晨用「寒輕」,足見宋祁用字講究。

「浮生」即人生,典出《莊子.刻意》「其生若浮」,意指人生在世猶如在水面飄浮。飄浮人生毫無踏實感可言,但人生多半都在不確定中游移,所以能歡樂的日子相對就少,好比曹操寫〈短歌行〉,為何起筆就要對酒當歌,那是藉以消解去日苦多。宋祁感嘆浮生若夢,愁苦歲月多於喜樂時刻,因五斗米放棄歡笑機會,豈知錢賺再多,真能換得內心喜悅嗎?

「斜陽」隱喻光陰飛逝,人生在世僅有短暫幾十寒暑,更別說一擦身便稍縱即逝的人、事、物,相信宋祁是熟悉唐樂府七言絕句〈金縷衣〉的,早早就不辜負「花開堪折直須折」的青春歲月,也才會在繁華盡處語重心長地為世人留下「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的醒世箴句。

詞末彩蛋

宋祁詞作一出,文壇對「鬧」字趣論紛紛,當時刑部都官郎中張先索性幽默直呼宋祁為「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這麼一呼,宋祁「紅杏尚書」綽號便由此而來。又,宋祁官拜工部尚書職,據《宋史》記載是在修撰《新唐書》之後,這一年為嘉佑五年。依張先會宋祁稱「尚書」推論,詞作完成時間應為宋祁晚年。

詞人簡介

宋祁,字子京,小字選郎。北宋開封府雍丘人,祖籍安州安陸。天聖二年進士,與兄宋庠齊名,時稱二宋。文章見識切實,常直言讜論,如論財政「三冗三費」為改革時政重要意見。為官簡明幹練卻喜奢侈且好蓄婢妾聲妓,一生官場三起三落,歷任龍圖閣學士、史館修撰、知制誥、左丞、工部尚書、翰林學士承旨。卒諡景文。與歐陽修等合撰《新唐書》,但大部分皆為其所作。詩詞精緻華麗,因〈玉樓春〉而得「紅杏尚書」稱號。著有文集一百五十卷,後盡散佚,清四庫館臣自《永樂大典》整理遺文編成《景文集》,近人輯為《宋景文公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