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的〈定風波•三月七日〉即為「看見聲音」的遊戲之作。後世人似乎都能憐惜蘇軾抱負不得伸張的委屈,多把作品焦點擱在心境上的詮釋,卻遺忘了蘇軾最高明的幽默伏筆。詞作序言「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既然拿著雨具的僕人都走光了,同行人也被淋成一副落湯雞模樣,為何獨獨蘇軾不覺狼狽呢?上闋末句蘇軾已一派輕鬆地公布了答案,因為只有他穿戴雨具,所以放浪嗆聲「一蓑煙雨」任平生。

起手式

蘇軾擁有滿腹經世濟民的儒門理想,兼備佛、道兩家恬淡灑脫的達觀豪放,是晚唐、五代以來,打破文人偏好「豔詞」書寫的領頭羊,落筆多彩,舉凡人生感慨亦或吟詠萬物自然,常有令人耳目一新、雅俗奇趣之佳作,在幽默處又不失理趣。此外,因懂得繪畫和音律,便不乏將「色彩」及「聲音」即興融入創作,於是一首首詩,一闋闋詞,都化作世間絕倫的文學聖品。

觀點導論

著名的〈定風波•三月七日〉即為「看見聲音」的遊戲之作。後世人似乎都能憐惜蘇軾抱負不得伸張的委屈,多把作品焦點擱在心境上的詮釋,卻遺忘了蘇軾最高明的幽默伏筆。詞作序言「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既然拿著雨具的僕人都走光了,同行人也被淋成一副落湯雞模樣,為何獨獨蘇軾不覺狼狽呢?上闋末句蘇軾已一派輕鬆地公布了答案,因為只有他穿戴雨具,所以放浪嗆聲「一蓑煙雨」任平生。

該闋詞作意境劃一,上下半闋各設入四層聲音,猶如對聯般句句對稱呼應,層次上由外而內再由內而外,聲聲連貫,是依託大自然無常來紓解身心鬱悶的一次瀟灑性對話。上半闋從雨「打葉聲」破題,伴隨天籟放聲「吟嘯」歌曲,手握竹杖支應著腳下草鞋,一前一後規律地發出相較於馬蹄「輕」盈的節奏聲響,再一起混入「煙雨」聲中。下半闋起自雨歇風「吹」,迎接山頭斜照的「卻」字是未曾停下的邊走邊唱,當耳邊颳過一陣風掠千樹的「蕭瑟」聲後,內心的「風雨」早已悄然無聲。

〈定風波•三月七日〉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詞序新譯

元豐五年三月七日,我約了幾位好友到螺螄店踏青,順道看一塊很想購置的田地,回程途中,突如其來地下起一場大雨,才吩咐攜帶雨具的隨從先行張羅其他事務,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啊!見朋友個個提袖遮頭倉皇奔竄,被這場雨折騰得慌亂不堪,唯獨我心穩如泰山。不多一會兒工夫,雨過天青,靈感萌生便填了這闋詞。

「三月七日」宋神宗元豐五年(公元一○八二年)三月七日,時爲蘇軾貶謫黃州的第三年。「沙湖」地名,據蘇軾遊記〈遊沙湖〉記載,又名螺螄店,在黃州東南三十里。「道中」意指在路上、途中的意思。「雨具先去」此處指攜帶雨具的隨從先行離開。「狼狽」比喻情勢困頓,身陷進退兩難的窘迫。「余獨不覺」只有我不這麼覺得。「余」即第一人稱我。「已而」指過了不久、然後。

詞作新譯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何必在意林子裡忽然響起大雨拍打枝葉的狂亂節奏,這只是一場沒什麼大不了的雨勢而已,索性跟著大自然節拍慢慢地邊走、邊吟、邊唱。靜靜傾聽手中竹杖與腳下草鞋輕盈觸地揚起的規律音符,欣賞這種平緩有序的律動聲響遠比那些馳馬重蹄而過的急促聲更有心靈療癒作用。若你還是在意?就該學學我自備雨具便能徜徉雨中來去自如。

「莫聽」原意為不聽,有不予理會之意。「穿林」形容雨水無孔不入直穿茂密森林。「打葉聲」係雨水撞擊樹葉發出的響聲。「何妨」沒有關係、沒什麼大不了。「吟嘯」為盡情放聲吟詩歌唱。「徐行」指放緩腳步慢慢行走。「芒鞋」即草鞋。「輕」是這一句承先啟後的關鍵字,兼具副詞與狀聲代名詞功能,指很輕微的聲音。「蓑」名詞,用草或棕櫚葉編製成的雨具。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入春的微風本就帶著幾許寒意,雨後益發陰涼透骨,颼颼地冷風頓時消除掉一身醉意。遠方山頭逐漸飄散的烏雲背後,已偷偷露出一抹斜陽,柔和地餘暉呼應著尚未止歇的詩詠歌唱。再回頭望一眼剛才漫步雨中旋律的林中路,這會兒只留下風兒輕拂樹梢的木葉迴響,想想,無論現實環境景象或者人生種種遭遇,都過去了。面向長日將盡的回家路,將不再有一絲風雨陰晴的激昂。

「料峭」形容帶有寒意的風。「斜照」指黃昏時分西斜的陽光。「卻」係正、恰好的意思,此處代表人和人所發出的吟嘯聲,與上半闋的「輕」字異曲同工,同樣為副詞兼具狀聲代名詞。「向來」即剛才。「蕭瑟」明指草木被風吹襲的聲音,暗喻人心的寂寞淒涼。「歸去」銜接「斜照」,指踏著夕陽回家。「也無風雨也無晴」意謂回歸自然、平靜與和諧。

文如赤子蘇軾也

遍尋蘇軾〈定風波•三月七日〉坊間詳解,多由字面活動揣度作者內心可能的微言要義,從回望風雨之境,進入寵辱不驚、醒醉無礙,最後甘於平淡。下半闋尾聲「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代表一種豁然胸襟,寄情脫俗的人生理想。是一分無憂無喜,輸贏兩忘的人生態度;也是一番回歸自然,天人合一的徹底領悟,已臻至莊子「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的至高境界。全「詞」著重心中所想而非眼前景物,淺白地說,就是歷經無數坎坷之後,得失不再重要。

然而,蘇軾作品的精妙之處,豈止侷限於文字風格上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婉約、豪放以及曠達,更多地精華在於游刃有餘下所黏著的作家風趣本性,看看「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這等「蘇氏」高級幽默,一再表露作家毫不掩飾的率真。所謂「文如其人」,不正恰好吻合孟子口中的「赤子之心」。若把蘇軾作品視為商品,那麼,套用現代「文創」語彙,其作品十足具備「一源多用」的新創價值。

詞人簡介

蘇軾,字子瞻,一字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北宋眉州眉山人,嘉祐二年進士及第,累官翰林院侍讀學士、禮部尚書。曾因「烏台詩案」遭貶黃州,晚年又遇新黨把政被貶,徽宗時獲赦,北還途中病逝常州。南宋高宗謚號文忠,追贈太師。其一生精於書畫,尤擅詩、詞、賦與散文。書法列北宋四大名家之首,繪畫創建湖州畫派,詩作風格獨具,與黃庭堅、陸游並稱「蘇黃」與「蘇陸」,詞作「以詩入詞」首開豪放先河,與辛棄疾並稱「蘇辛」,散文成果豐碩,與歐陽修並稱「歐蘇」,為「唐宋八大家」之一。作品經宋人王宗稷整編為《蘇文忠公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