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翼除了参與直接改造現實的行動,更急於爭奪歷史思想文化領域的領導權,而傳播精神思想病毒可以有效消滅競爭。

1.

1985年。那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寒冬之夜。

林曉騎著摩托車繞了幾個彎路,好不容易才騎進了暗淡的巷口。他停下摩托車的時候,並沒有從車身左側踢出大腳架,而是兩隻腿像棍子似的支在地面上,像個木頭人似的稍作休息。儘管附近路燈的光線並不明亮,但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臉頰,被迎面撲來的寒風凍得紅彤彤的,鼻水直淌了下來。鼻水快要滲入嘴巴的時候,他趕緊用手背一抹,把它抹在自己的長褲上。儘管隔著薄料的長褲,他的皮膚同樣感受到那瞬間滲入的涼意。

事實上,他的兩隻手因為沒有戴上手套,也被沿路的冷風凍得僵硬了。為了驅趕寒意,他不斷地搓摩著兩隻手,有時候,停下來頻頻朝它們哈氣。這樣,他約莫奮鬥了5分鐘之後,兩隻手才稍稍感到有了暖意。他的腦中忽然浮現一個畫面:一條被凍僵的河流,終於出現了湧動向前的希望。

不過,他的兩條腿依然僵硬,甚至有點麻木沒有知覺了。他與剛才搓熱雙手那樣,開始搓摩著自己的雙腿,試圖推開失去大半知覺的河流。

他不禁在心裡嘀咕著:「哇,台北盆地的冬天竟然比嘉義平原來得冷!」

這時候,刮起了一陣風。不知從哪裡飄來了若干樹葉,仔細一看,它們帶著紅色和黃色的斑點,在半空中翻飛著,其中有幾片樹葉似乎桀驁不馴,翻了幾圈之後,才掉落在地面上。看到這個景象,他忽然有一種新奇的想法,那些樹葉大概也在抵抗冷風的摧折,所以盡量在空中拉長停留的時間,直到最後,才願意掉在地上。他心想,或許這也是一種抵抗行為吧,一種力圖挽回頹勢的抵抗,只是,普通市民通常不這麼認為。

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距離約定餐敘的時間快到了,容不得再拖延下去了,於是,他停妥摩托車,站在路旁,馬上拉開臃腫的短夾克的拉鍊,從裡面取出了一疊報紙。生活在那個時代的成年男性都知道,在嚴寒的季節裡,騎摩托車外出,用舊報紙塞在夾克裡,能夠代替羽毛抵禦寒冷。說得誇張一些,他大清早從嘉義騎著這輛100cc的摩托車,來到親戚開設汽車保養廠的迴龍,如果夾克裡沒填塞這疊舊報紙的話,一路頂著凍骨的冷風,別說三百公里的路程,不到五十公里,他的胸脯早就成了又乾又硬的雞胸肉了。

林曉這次到台北來,並不是出於心血來潮,不是特地來探望他的親戚,而是有著意外與奇特的機遇。幾天前,《解凍詩刊》現任主編楊格給他打了電話,這通電話讓林曉驚喜萬分,差點就放聲尖叫起來。在電話中,楊格稱讚他的現代詩寫得極好,既恰如其分地表達粗獷的情感色彩,又充分體現出普羅階級的抱負與希望。不用說,這些讚美的詞語,如同強大的氣流,將他這個不為人知的年輕詩人,一下子,就吹送到了詩壇的半空中。接著,楊格語帶誠懇地說,希望他近日內務必騰出時間來台北一趟,有重要的事情與他商量,不僅如此,楊格還要為他引薦文學大師,開通詩歌與工農階級覺醒的道路。

的確,對林曉來說,這是來之不易的幸運。

首先,楊格是他仰慕的著名詩人,主動打電話給他,即是最大的肯定。進一步地說,在威權體制的時代裡,凡是有意進軍詩壇的青年,都希望在標誌著進步的《解凍詩刊》發表詩作,哪怕只是抒情的短詩都行,因為一經刊登,等同於獲到進步力量的肯定。現在,這種天大的榮譽竟然毫無預警,就這麼降落在他的面前,難怪他接到那通電話的時候,手微微顫抖著,聲音都變得分叉了,他一度遲疑自己是否要接受這個喜訊。

「林曉,你聽清楚了嗎?」楊格問道。

「有,」林曉回過神來似地說,「哎呀,我太高興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真是不好意思!」

「是嘛,這也難怪。」楊格說,「你們的《求是詩刊》,每期我必定拜讀的,所以,很熟悉你們同仁的詩作和特色。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算是神會已久,可惜不曾見面。這次,你到台北來,剛好彌補這個遺憾呢。你說,這不是絕佳的好事嗎?」

楊格提到每期閱讀《求是詩刊》,這讓林曉甚為驚訝,因為與全國性知名度的《解凍詩刊》相比,《求是詩刊》是一份默默無聞的同仁詩刊。那是由十二名熱愛現代詩寫作的年輕人一起創辦的詩刊。詩社同仁每個月繳交會費,每期詩刊輪流主編,主編負責對外邀稿和催稿,同仁則提供詩歌稿件,深具抱負的同仁,也可發表詩歌評論和外國詩歌譯介。至於,出刊和印刷費用,由詩社共同會費支付。通常,累積的會費多於印刷費用,因此,大家會善用這筆錢,選個合宜的時間,到蘭潭水庫堤畔把酒言歡,暢談各自的詩歌願景。

《求是詩刊》的同仁組成很特別,有教師、歷史系研究生、出版社編輯、鞋店老闆、自營業者、家具店老闆、警察和工人等等。林曉就是工人階級的代表。白天,他在鐵工廠裡,揮著豆大的汗珠焊接鐵窗,沒差事的時候,騎著中古的摩托車,跑齒科診所收送齒模或牙套。按理說,以他的出身和職業屬性,不可能與詩歌創作有所聯結,多虧命運之神的安排,引領他與詩人賀蒙特結識,從此開啟了詩歌的大門。從那之後,他在冰冷的鐵條之外,因詩歌輸送的新鮮血液,獲得新生的生活目標。在這股力量的支撐下,他寫出了幾首工人詩歌。或許,正因為他寫出工人的心聲,才吸引了楊格的關注,進一步促成了這趟台北之行。

那麼,問題來了。確切的聚會住所在哪裡?

楊格只給了施勒寓所的地址,也就是今晚的聚會地點,但林曉對台北的街路環境不熟悉,他只能憑著直覺找尋,在半路上,好幾次弄錯了方向,他氣得拍打著摩托的車把出氣,之後,好心的路人給予指點,他終於拐進這個距離聚會地點最近的巷弄。

「哎呀,怎麼辦才好?距離約定的時間,我已經遲到了。」林曉有點焦慮起來,嘟嘟嚷嚷著,「楊格說,他會到巷口來接我的,怎麼還不來呢?難不成他也被這嚴寒的天氣凍昏了?不行,我不能毫無作為,空等不是辦法。」

就在林曉陷入苦惱之際,新的希望出現了。

他發現,一隻中型體格的黑狗,立在巷口注視著他。由於牠全身黑色,又有溫柔夜色的掩護,若不是專業獵狗人的話,或者沒有出色的眼力,根本無法辨識出牠的存在,看不出牠立身處世的位置。他決定主動地向黑狗打招呼。

「嗨,黑狗兄,你好!」

那隻黑狗沒有回應林曉的好意,但林曉並未因此感到氣餒。依照他的判斷:牠以為他是在向某個人寒暄,而不是向牠發來的。而且,在都市討生活的犬隻,已經鍛煉出自己的判斷力了,成年男性使用敬語的稱謂,向牠們打交道的機率,幾乎不到百分之五。所以,牠的遲疑不回應,是正常的反應。如果,真有這種事的話,那簡直就是特例或意外了。

他依然一面向牠揮手,自行蹲了下來,示意請牠過來,他有好東西要與牠分享。這個動作看似很簡單,其實,隱含著釋出善意的心理學意涵:不以居高臨下的視點,而與動物站在同等地位,作為動物本身就不會感到威脅了。這樣一來,牠們就會解除警戒的心理,放鬆心情考慮是否與招手的人,進一步接觸或者靠近。過了一會兒,他覺得黑狗似乎感受到其善意了,至少,不會讓牠望而生畏,就是好的開始。他趁勢加強力道,從口袋裡窸窸窣窣地掏出了什麼東西。一小包牛肉乾。這是他擔心路上挨餓失去熱能,為自己準備的應時乾貨。他取出了一片牛肉乾,先咬了一小口,表示這東西沒有毒性。牠看了看,覺得他以食物與牠交好,就是最佳的誠意,便放下最後的矜持,慢慢地向他走來了。

「黑狗兄,你嚐嚐這個,」林曉先咬了一小口牛肉乾,用溫和的語氣對牠說,「我在半路上吃過幾塊了,口味還不錯,就是鹹了點。不過,有總比沒有來得好。」

黑狗接受了林曉的好意,伸出紅色的舌頭,將它捲入嘴巴裡,沒有咀嚼就吞下了。這個快吃的動作,表示牛肉乾果然好吃,與此同時,牠似乎滿心期待著,期待眼前這個憨厚的外地青年,繼續向牠掏出第二塊牛肉乾。他是個慷慨的人,繼續取出第二塊牛肉乾來,直接遞進牠的嘴巴裡,省下這客套而多餘的動作。

「天氣這麼冷,要是一面吃牛肉乾,一面配上米酒的話,身體會更暖和的。可惜,你又不能喝酒。」林曉兀自說。

牠似乎聽懂林曉的話,眨了眨眼睛,點頭似地晃動一下。

「我家鄉有一隻黑狗,跟你一樣,全身黑得發亮。牠可厲害了。」林曉談到那隻黑狗的時候,忽然振奮了起來,彷彿不怕寒意的侵襲,「我叫牠庫洛。牠是一隻勇敢的狗,酒量特別好,我們往牠的盆裡倒入多少酒液,不論是米酒或紹興酒,牠照喝不誤。更妙的是,我們都喝醉了,牠老兄還安然自在呢。後來,我們觀察發現,牠堅持不能醉倒,就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財物和安全。也就是說,我們醉倒在地的時候,牠仍然在看緊我們的皮夾,不讓鄰桌的酒客有扒錢的機會。」

當牠聽見這青年讚美牠的同類,稱許與其同膚色的忠犬,牠似乎也感到格外光榮。牠會心微笑了。那抹微笑很短暫,林曉卻看得一清二楚,絕不是他眼花造成的幻覺。

「此外,庫洛還有一個超級的本領,牠懂得在危急時刻,做出正確的判斷。」林曉取出第三塊牛肉乾,放入了牠的嘴裡。「有一次下午,我從齒科技工所取回幾副假牙,正要把它送往齒科診所,途中行經道路的時候,驀然間,路旁竄出了一隻黃狗,像神風特攻隊的飛機,就這麼撞上我的摩托車。這個撞擊力道不小,我和摩托車失去了重心,應聲拋摔了出去,整個人像沙袋般平躺在馬路上。那時候,我的意識還有點清醒,那隻肇禍的黃狗不敢面對現實,慘叫了一聲,就逃之夭夭了。關於這點,我是無法對牠追究責任的,因為後方的車輛,隨時都會急駛而來,如果這時沒有人挺身而出,為我擋住或指揮駛來的車輛,我都有輪為車下亡魂的可能。就在這時,一隻黑狗衝了出來。牠展現機警的才華:先是往路旁吠叫著,一聲比一聲尖銳,試圖告訴路邊的商家或居民,你們家前面發生車禍了,趕快出來救人啦,不要充耳不聞,或者事不關己似地看電視。這都是有違現代公民的道德感。其次,牠奮勇地跑向道路的前方,觀察來車的情況。幸好,牠及時發出狂吠指揮交通,一輛朝車禍現場駛來的280賓士車,這才減速停了下來。

正因為林曉經歷過黑狗搭救的經驗,他對於人與狗之間的關係,也發生了重大的改變,儘管後來那隻見義勇為的黑狗失蹤了。依他看來,這種價值觀的改變,具有神祕性和震撼力,很難用語言表達出來。他記得,詩社同仁伊謨尼斯基告訴他一則類似的故事,那是有關義大利詩人但丁遺稿重現的故事。(待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