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越是擺脫或改變權力的命運,其背後的陰影就越濃重。

5.

金泉滿聽到小妹受到委屈,受到在校老師的消極抵制,不由得怒火中燒起來,整張臉龐比方才被黃昏的餘暉照映得還要漲紅了。他在心中罵罵咧咧,這些人真是瞎了眼睛,他們金家是何等高貴啊,豈能這樣漠視以對,我一定要狠狠教訓他們才行。

「小妹,這兩個人真是不知好歹,我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如何?」

「……」金絲雀沉吟了一下,語氣恢復平和地說,「他們的確不懂得分寸的拿捏,搞不懂什麼事情對自己有利,拒絕長官的請託,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不過,我已給了他們一點時間考慮,說不定,過幾天就會改變心意。人心向來都是善變的。」

「你的意思是,現在,還不是教訓他們的時候?」金泉滿說道,「我覺得,先給他們施加點壓力,事情的進展會更好些。」

「沒關係,大哥,」金絲雀制止胞兄伺機而動的報復計畫,「再觀察幾天看看,需要大哥出手的時候,我就不講人情義理了。他們不吃敬酒而吃罰酒,是他們招惹來的,一點也怨不得別人。」

「好吧,這兩個傢伙算是走運了。他們不趕快回心轉意的話,到時候,就有吃不完的苦頭。」金泉滿認為握手的拜票工作告一段後,突然想起什麼事似的說,「小妹,看樣子,不會再有人來運動場了,我先回辦公室了。晚上,我找了好幾個人,召開小型會議,你收拾一下就來吧,露個臉也是給大家打打氣。」

「什麼會議?」金絲雀本能地問道。

「這會議當然是為小妹而召開的,要不然,世界上還有誰能讓我這金霸子操心的呢?」

「謝謝大哥。」

對金絲雀來說,今天可謂出師不利,心情上難免有點沮喪,真想找個人吐吐苦水。當然,最好的情況是,這時有箇中高手為她出謀劃策就好了。她心想,晚間的小型會議也許將帶來新的轉機,她是教育界美麗絕倫的紅金絲雀,即使在與同類的打鬥中,一時失勢而掉了幾根羽毛,最後,她依然會傲然地昂頭挺胸,向所有人展現自己的高度。

 

晚間時分,金泉滿議員剛落成不久的辦公室兼服務處裡早已燈火通明了,不時有人進進出出,顯現出政治人物旺盛的人氣。順便一提,這座建物很奇特,是由四個20英呎貨櫃拼裝疊加而成,但經過設計師和裝潢師傅的巧手改造,搖身一變為一座風格獨特的別墅了。說得誇張點,不管你是在白天或黑夜看去,不但不可能看出它有任何破綻,左瞧右看,你只能向它投予稱許的目光,並接受它的藝術性和實用功能。這座遠近馳名的辦公室,坐落在白虎公路的路旁,它的正門兩側有兩座電線桿,一到傍晚,就會準時地亮起來,儘管在LE燈尚未成為主流的時期,它們彷彿盡責戍守的哨兵一樣,監看著來往的車流中有無可疑的車輛,注意著是否有敵對陣營的挑釁者猝不及防地殺將進來。

金絲雀推門而入的時候,掛在門頂的鈴鐺響了一下,這時圍坐著長方桌泡茶的三個男人,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一看見金校長來了,立刻站起身來,大聲招呼道:

「金校長好!」

其中,一個臉頰有刀疤的男子,走到一牆之隔的房間前面,用最恭謹的聲音通報:

「大哥,金校長來了。」

與此同時,辦公室裡面傳來了回應,噢,我知道了,馬上來。

金絲雀並沒有坐下來,大概是在等大哥出來,再決定要坐哪個位置。因為在她看來,眼前這三個男人,她並不陌生,可是基於校長的尊貴,她不想與他們攪和在一起,更不想與他們平起平坐。依照以往的經驗,她在座位上沒拿揑好分寸,就會給對方誤解,認為他們都是同樣位階同樣級別的人。她既然知道,就不想在清醒的狀態下,失去了這個主導權。

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金泉滿就從隔壁房間走了出來。他知道妹妹的個性和身段,沒等她問說要坐在哪裡,他就一面招呼,來,小妹,坐這裡吧,一面領著她繞過面前那張茶桌,來到辦公室主任的座位上。在她看來,那個辦公桌和座椅,與其校長室氣派的擺設相比,實在遜色得多,不能與之比擬。話說回來,除了大哥的辦公室之外,那個位置就是這由貨櫃改裝成的辦公室裡,最能標誌主管階層的位子了。

金絲雀走到主任專用的旋轉高背椅旁,那個刀疤男子早已準備就續,旋即恭順地拉開高背椅子,等金校長定位之後,又恰如其分地把它推送到金校長的屁股下。他的動作似乎很嫻熟,無論時間或距離掌握得恰到好處,完全不輸給五星級飯店訓練有素的門僮。而另一名坐在茶桌的年輕男子,也沒閒著和怠慢,他拿著一個小托盤,盛著一杯澄黃的茶水,誠惶誠恐地呈給金校長。

「小妹,先喝一口,解解渴。」金泉滿給自己拉了一張椅子,豪情萬丈地坐下來,對著呈送茶水的手下問道,「費偉,你們泡什麼茶呀?」

「報告議員,您說金校長晚上要來,我們就把廉價的烏龍茶擱置不用,換成頂級的福壽山高山茶。剛才,我泡了兩三回,茶湯品質好極了,我相信金校長也會喜歡。」體型肥胖的費偉說道。

「咦?誰送那麼高級的高山茶?」

「咱們的大樁腳戎基送的。這個里長很慷慨,一口氣送來兩袋茶葉禮盒,我算了一下,共有八罐茶葉。這絕對是頂級的真貨,道地的原封包裝,印有退輔會福壽山農場的封條,與菜市場賣得那些假貨不同。」

「好傢伙,」金泉滿露出滿意的笑容,「下次,我會謝謝戎老弟,順便找他到招待所輕鬆一下。」

一直站在茶桌的《紅輪時報》記者耿福也走了過來。下午,他剛剛與金絲雀校長通過電話,答應對於青石板國中50周年校慶,一定會隆重盛大的報導,並以金校長為馬首是瞻,給予星期人物專訪,而不是消極態度的蘭梅主任。

「金校長,您辛苦了。」耿福語態恭順地說,「下午,我已跟您報告了,請您大可放心。我預計給您做專訪,還會運用我的人際關係,邀請重量級的人士出席大會,以突顯在您英明的領導下,青石板國中如何重新煥發生命力的。」

「是啊,小妹,耿福說得沒錯,」金泉滿以肯定的語氣說,「他是個很有才幹的人,要不然,大哥怎會把他視為同陣營的戰將呢?」

作為今天晚上的主角金絲雀之所以沒有答腔,是因為她想多了解耿福的隱形實力,對她做人物專訪的事情,這是早已談妥的承諾,不可能取消也不准變更。除此之外,如果他憑著其記者的身份,找來更多助力的話,那就是比送她福壽山高山茶更昂貴的禮物了。

耿福也是個奇人。他出身於新聞專科學校,矢志想成為新聞記者,從地方記者做起,累積採訪與寫作實力之後,進軍立法院成為主跑國會的大記者。然而,上天似乎在考驗他的意志,他畢業五年了,連個蚊子報都沒錄用他,使他沮喪不已。有一次,他心情壞極了,獨自到一家川餐館裡用餐,心情鬱悶最容易喝醉。他不知自己醉了,便對其他客人大聲咆哮起來。而莫名挨罵的客人,也不是省油的燈,雙方一言不合,終於大打出手了。幾個回合下來,耿福被打倒在地,使盡力氣掙扎著站起來,卻屢仆屢起喊著要繼續開戰。

那時候,金泉滿議員就坐在隔壁包廂裡,與朋友餐敘共商政治大業。換句話說,他沒有親眼看到耿福挨打的慘狀,對於雙方開幹的內容,卻一五一十地全聽進耳裡了。過了一會兒,金泉滿走了出來,朝跌坐在地上的耿福,伸出了友誼之手。剛開始,耿福有點懵然了,打他的人都走光了,怎麼有人會伸出援手,要拉他站起來。不過,他察看出對方是個西裝革履的紳士,就知道不是仇家,也不會是壞人,於是,他索性伸出了右手,以回應這位紳士的好意。

「這位小哥,叫什麼名字?」

耿福站直身體之後,清了清嗓子說道:

「您好,我叫耿福,耿直的耿,福氣的福。」

「發生什麼事了,一個人在這兒喝悶酒?」

「……我也說不上來,」耿福抹了抹自己的醉臉,試圖以此動作來振奮精神,嘟嘟嘟嚷地說,「大概是工作沒著落吧。」

「找不到工作?」聽到這個人失業當中,金泉滿立刻化身為就業輔導站主任,以民胞物與的口吻說,「這可不行啊,失業人口太多,會造成社會問題,連大型動物也不能失業。」

「……」耿福沉默以對,他不曉得大型動物生病和失業,會是怎樣的境況。

嚴格講,出於個人的興趣,金泉滿比其他議員關注這方面的報導。他依稀記得赤魷黨的機關報,披露過一則題為〈誰然拯救東南亞的大象〉的報導:

「……在緬甸的哈卡到洞鴿一代,有一條著名的『象郵之路』。在這條路上,60多隻經過訓練的大象,終年穿梭往來為人們送信。在泰緬邊境一些村落,大象代替牛替人們耕田。在過去200年間,大象在泰緬老都被用來從事大規模拉運木頭的工作。在寮國,大象現在還扮演著伐木業的『搬運工』角色。在瀾滄江—湄公河的寮國段,伐木工人在森林裡砍伐原木以後,就讓數千隻大象將原木搬運到河邊的沙灘上,再用貨船運到通公路的碼頭。

在泰國,從20世紀80年代起,政府禁止伐木,退出伐木業的大象被送往各大旅遊景點,走上畫畫、踢球等『演藝』道路,或供遊客騎行。在距曼谷東北400多公里的『大象之鄉』素林府,每年11月都要舉辦大象節活動,包括大象巡遊、拔河、踢足球及模擬古代戰爭場面的表演。在素林府塔敦縣的大象村,村民世代以馴象為生,家家飼養大象。

據英國慈善機構大象救助管理委員會網站的報導,緬甸的大象專家是亞洲國家中最多的。在大象管理、獸醫和象夫技能上,緬甸也領先於其他亞洲國家。緬甸在曼德勒和若開邦各建立了一個大象保護營,還創建了『大象退休之家』,集中收容那些失明、步行困難和心臟病發作的41歲至52歲之間的年邁大象。

東南亞媒體近年來不斷透露出馴化大象的過程,頻頻引發野生動物保護組織的抗議。象夫們會將大象囚禁在狹窄的木籠裡,強迫牠們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為了懲罰不聽話的大象,有的象夫甚至還會用棍棒狠戳大象的耳根處,大象當即就會發出陣陣的慘叫聲。泰國野生動物機構的一位負責人說,某些不法分子甚至還靠加工出售大象肉和生殖器官賺錢。

大象的老齡化現象日益嚴重。《萬象時報》的報導說,寮國當地的馴化大象中,大多數都在20到49歲之間,其中,30到39歲的成年象最多,20歲以下的大象隻有13%。此外,大象象群還面臨著疾病的威脅。亞洲象組織進行的一項調查中,34.1%的馴化大象都患有肺結核,而且在雄性大象中更為多見。為了搬運木頭,大象經常需要在不同的區和省之間遷移,容易成為新型疾病或其他疾病的長距離攜帶者。

因此,寮國人越來越不願意飼養大象了。近年來,寮國森林面積正在急劇變小,越來越多搬運木材的大象,開始變得無事可做。另外,一隻懷孕的母象需要懷胎2年,育嬰2年,其間都不能參加工作。而且,寮國的樹木越砍越少,很多象主根本等不了4年這麼長的時間,而且小象在15歲之前也不能工作。」

「先生,您真是博學多聞啊!我全然不知道有這方面的報導。」耿福敬佩和感性地說道。

「哪裡,這只是普通常識罷了。何況,我們是地方的民意代表,本來就應該多關注本地勞工的就業狀況。你提到目前工作沒著落,我忽然想起了那則有關大象失業的報導,說來還挺耐人尋味的。」

「您是民意代表?」

「嗯,我是土龍縣現任議員金泉滿。」說著,金泉滿從口袋裡取出名片夾,取出了一枚遞給耿福說,「有空歡迎來我辦公室坐坐,多認識一些新朋友,有助於開拓你的新人生。」

這就是,金泉滿與耿福結識的經過。在那以後,耿福造訪了金泉滿的辦公室,每次彼此談得很高興。金泉滿得知耿福出身新聞專科學校,文筆表達還不差,今後在公私立場域上,必能派上用場。於是,他透過特殊的管道,先安插耿福在《刁盤晚報》裡,從工商記者做起,得空的時候,為他寫寫文宣兼幕僚人員,反正多個人手好辦事。事實上,當初,金泉滿並沒有看錯人,耿福也很爭氣,在《刁盤晚報》歷練了兩年之後,他成了《紅輪時報》地方記者,開始如鯊魚般活躍了起來,徹底掃除了當年的晦暗生活。不用說,對於他的伯樂金泉滿議員,他必然要投桃報李,大恩人有什麼吩咐,就算是赴湯蹈火,他都會欣然前往。而眼下,正是他報恩的時刻了。所以,他比平常提早一個鐘頭,就來到金議員的辦公室了,等候金校長的調度差遣。

「小妹,出席校慶的來賓,我幫你搞定了,耿福也出力不少。總而言之,到時候,你風風光光地收穫成果就是了。」

「可是,我跟大哥說過的,蘭主任還沒點頭答應,我終究有點擔心……」

「這個問題不大。」金泉滿的視線轉向了耿福說,「剛才,我已跟耿福商討對策了。明天,他就去拜訪蘭主任,跟她進行誠懇的交流,希望她以大局為重,不要做出親痛仇快的傻事。要不然,她要安然退休的美夢,就會化為泡影了。」

「真的?」原本眼神暗淡的金絲雀校長,聽到這一絲希望迫降而來,驀然間,眼睛為之一亮,終於露出點笑容來了。

「喂,胡佐,也說說你的打算。」

「好的。」

金泉滿所說的胡佐,就是剛才給金校長遞上頂級茗茶的刀疤男子。他今年32歲,是旗魚幫的成員,當過酒店的圍事小弟,後來因與鱷魚幫互搶地盤,發生了火拼,身受重傷住院了兩個星期,其臉頰的刀疤就是那時被劃下的。不過,兄弟人沒學歷沒專業技能,他倒有獨特的想法,把它視為另類的勳章。

「我打算扮演企業家的少東,或者某文化基金會的董事,出席由金校長領導的校慶活動。」

「你有成套的西裝嗎?」金泉滿問道。

「有。三天前,我到天龍國市的西服專賣店買的,花了一萬二千元。」

「很好,金校長會記住你英勇的表現。」

「可是,光有西裝打扮,還是不夠的呀!」金絲雀擔憂似地對胡佐說,「你臉上的刀疤怎麼辦?不好好處理的話,反而會給人壞印象。」

「報告校長,請您放一百個心。我已買了德國製的肉色貼布了,足夠用上半年。我女朋友是美容師,她向我保證,一定把我化妝成美男子,連眼力奇佳的蚊子都認不出這個刀疤。」

金絲雀心想,哈,但願如此,否則招致反效果就得不償失了。

「費偉,你呢?」金泉滿問道。

「報告議員,我想扮演律師的角色,以增添金校長的威望。」

話畢,金泉滿突然狂笑起來。他認為,費偉扮演這個角色,太過吃重也不合適,萬一縣府教育局的官員,想藉此沾光的話,要他上台講幾句話,肯定會露出破綻。這樣一來,不但沒有加乘效果,反而大大扣分。

「……有關這方面的細節,這段時間以來,我經常打電話向萬盟全大律師請教了,請他教我幾個模仿律師說話的訣竅。也就是,短時間之內,不會讓人看出破綻的絕招。」

「這樣子啊。真的沒問題嗎?」金泉滿追問道。

「我敢向議員保證,絕對可以表現得很好。我拚命地追看黑道律師的電影和電視劇,不會是徒勞無功的。」費偉用力自拍胸脯地說道。

說來奇妙,費偉那連續幾記悶重的拍擊聲響,彷彿形成了一種無形的震波,碰觸著議員辦公室裡所有的物品:祝賀高票當選的匾額、大師題贈的書法掛軸、高腳花台上的盆栽蘭花、海藍色檔案鐵櫃、桶裝蒸餾水,以及一幅金絲雀振翅高飛的畫作。然而,這幅畫作描繪的是黃金絲雀,不是金校長所屬的那幅紅金絲雀。它們都沒有共同點嗎?有的,不管是起風或任何震波傳送,這兩隻金色黃色的金絲雀,都會抓準機會飛升起來的。(完)

作者:邱振瑞臉書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文化隨筆三部曲《日輪帶我去旅行》、《我的枯山水》、《燃燒的愛情樹》(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