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在現代版國語辭典裡有兩種解釋,一種直譯九個太陽,另一種指九九重陽節。「重陽」在流變的道教文化中,是眾仙升天與諸神聖誕的吉日,九日為「旭」,《說文解字》解「日旦出貌」,是太陽初出的樣子,象徵旭日東升的吉兆,張可久取〈九日〉為題名,不無呼應曲牌所蘊含「科舉及第」的榮耀遠景,惟曲意,恰恰不見「旭」的光輝,反襯出一個日薄西山老人,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這也許是他刻意藉全真道玄秘五術中卜術的「測字」拆解巧思,「九日」可以是眾神的「旭」日,也可以是他殘生將盡的「旮旯」兒。

楔子

遲暮之人,對人生縱有再多欲望糾葛,捨不得放下也得放下。回首來時路,無論當下已臻至勝利完美,或者注定魯蛇一生,必須認分,外在環境與自身際遇豈容個人盤算。多數人能汲汲營營過好升斗小民日常便算幸福,該惜福一切。天生萬物以養民,哪個人不是經上天揀選而賦予在世專屬的優點長才,至於能否富貴顯赫,就非懷才可以獲得。這個道理,總要等到耄耋已至才能幡然體悟或逐漸釋懷。人吶!沒有懷才不遇,只有認真做好一世為人的功課。

曲作新譯

愣了半晌的老人回神過來,壓抑著因五斗米尚不能退休的心情,理了理頭上便帽,仰頭望了眼血紅夕陽下仍在匆匆趕途的雁群,心底縱有千般不甘,又奈何時不我待的人生,頓時閉起雙眼緊鎖了眉頭自勉,張小山啊!即便你是個擁有百萬粉絲的超級暢銷書作家,在仕途上,你終究是個匍匐於基層的公務人員,為了維繫好家計標配生活,再疲累、想回家都要捧好這碗飯呀。隨即張開眼快步進入屋內。

燈紅酒綠、笙歌鼎沸的宴席場合,只見美女花枝招展,並坐賓客間勸酒獻殷勤,賓主不時舉杯互敬,歡快暢飲喧嘩說笑,一旁那卡西見慣地跟緊賓客走調的歌聲,大跨度左右旋律。老人早練就了一套不掃興的附和法則,經常裝著不勝酒力退開席桌,靜悄悄偏坐在不受注意的旮旯角落裡。

人遲早都會面臨白髮增生和皮囊衰老的那天到來,這時候的徬徨,有如蝴蝶藏不住對眼凋萎黃花時的狂舞,顯露何處採蜜的愁愁焦燥。蝶猶如此,遑論人心。浮生若夢,白雲蒼狗,世事是順著光陰流逝而改變。一生幾年?人死花枯,道觀衰落。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誰能逆天!老人回望窗外,夜幕降臨時分的蒼茫天際,一抹微弱殘陽掙扎在地平線上,朦朧中只夠照亮零星穿梭的幾隻寒鴉。老人澈底明白了,這就是人生功課。

雙調 〈折桂令.九日〉

對青山強整烏紗。

歸雁橫秋,倦客思家。

翠袖殷勤,金杯錯落,玉手琵琶。

人老去西風白髮。

蝶愁來明日黃花

回首天涯。

一抹斜陽,數點寒鴉。

張可久寫下這支小令時,混跡下僚約莫三十餘年,早已淡化內心過往搬演的牢騷戲碼,朝向相對務實,且活在當下地看待晚年人生。這或許和他深入全真道,認真追求內丹心性有關,句裡看「歸雁橫秋」想「倦客思家」,望「一抹斜陽」見「數點寒鴉」,淡淡幾句便勾勒出清虛恬適的「道果」。若有緣再細品他的專集《北曲聯樂府》,更多超塵拔俗氣旋勢必盤繞心底,難怪朱元璋兒子朱權在其著作《太和正音譜》裡,評價他的「曲」風「有不食人間煙火氣」,如「被太華之仙風,招蓬萊之海月」的道境,還稱許他為「詞林宗匠」。

翻轉線索

曲牌〈折桂令〉是由唐宋詞牌進化而來。「折桂」含意,源自西晉大臣郤詵妙答武帝「桂林之一枝,崑山之片玉」一段話,從唐朝開始便被當作「科舉及第」的代名詞。在元曲裡,〈折桂令〉具有旋律多變的特色,因此,延伸有〈蟾宮曲〉、〈天香引〉或〈秋風第一枝〉等別稱,名稱看似各異,溯及典故,莫不蘊含「及第」的意思。〈九日〉多半意指東晉名士孟嘉,於重陽日龍山落帽臨亂不驚的事蹟。

「折桂」與「九日」兩則歷史典故皆出自正史《晉書》,分別記載於〈郤詵傳〉與〈桓溫傳〉中。這支小令因作者張可久寫散曲「用典第一」出名,研究者自然在譯註上,直接按題名〈九日〉與句裡「橫秋」、「西風」、「黃花」幾個關鍵詞連結而推斷時間為「重陽」,順此將起句中的「烏紗」循「典」套入「孟嘉落帽」,再對應下文「倦客」二字,於是,孟嘉重陽參加龍山宴會,因風吹落帽子不以為意,招致長官、同僚訕笑的場景,引申作「強留烏紗」之難堪,加上句前「青山」本有暗喻「歸隱」的意思,一個「厭倦官場」的影像便浮現檯面。

一般賞析古典詩詞曲,除非作者明確提及創作時空與原意,詮釋上,傾作單純字面意會,若無語彙判斷明顯錯誤,因感受各異,便難糾舉對錯。話雖如此,在考證上仍有所本,如這支小令裡的「烏紗」套入「孟嘉落帽」就符合作者經常用「典」規則,但也可能失準,因為只注重用典,卻忽略掉典故與文義的相容邏輯。

〈九日〉若順應「題名」將「對青山強整烏紗」對號「在龍山孟嘉落帽」,接續文「歸雁橫秋,倦客思家」得出「厭倦官場」推論,這種無縫銜接的解釋,有可能埋藏了扭曲典故的欠周詳謬意。

孟嘉是田園詩祖陶淵明的外公,根據陶淵明為外公撰寫的傳記《晉故征西大將軍長史孟府君傳》描述,經龍山落帽後,孟嘉仕途更為順暢,不但立即轉任中郎,飛快又升遷長史,一個生涯處於巔峰之人,立馬萌生隱退之心似乎牽強,何況「孟嘉落帽」典故體現的是臨危不亂的智慧而不是一肚子委屈。且又拿「烏紗」比擬「官場」,更增添「張飛打岳飛」的荒唐錯亂,明朝律法《大明會典》明文記載,「洪武三年定,凡文武官常朝視事。以烏紗帽、團領衫、束帶、為公服。」事實證明,「烏紗」成為真正「官宦」代名詞始自明代。生在元代的張可久用典,當不至做到超前部署才是。

「九日」在現代版國語辭典裡有兩種解釋,一種直譯九個太陽,另一種指九九重陽節。「重陽」在流變的道教文化中,是眾仙升天與諸神聖誕的吉日,九日為「旭」,《說文解字》解「日旦出貌」,是太陽初出的樣子,象徵旭日東升的吉兆,張可久取〈九日〉為題名,不無呼應曲牌所蘊含「科舉及第」的榮耀遠景,惟曲意,恰恰不見「旭」的光輝,反襯出一個日薄西山老人,一級一級走向沒有光的所在。這也許是他刻意藉全真道玄秘五術中卜術的「測字」拆解巧思,「九日」可以是眾神的「旭」日,也可以是他殘生將盡的「旮旯」兒。「旮旯」就是不受注意或沒有光線的角落。

曲中首句出現的「青山」,非眼前景色實指,而是內心嚮往歸隱山林的虛指。「烏紗」為古代一種帽款,是庶民常戴的一種便帽,雖然《通典》記錄著「隋文帝開皇初,嘗著烏紗帽,自朝貴以下至於冗吏,通著入朝。」但正式作為官宦代名詞,是在明太祖朱元璋立法規定之後。

「翠袖殷勤,金杯錯落,玉手琵琶」三句,在現代修辭學中稱作「鼎足對」,是由三組互為對仗句子結合而成,張可久以「點」帶「面」鳥瞰室內應酬全景,與前句「倦客思家」,後句「人老去西風白髮」形塑反差,以此烘托首句為何「強整烏紗」。「翠袖」為翠綠色衣袖,此處指美女。「金杯錯落」形容杯酒交錯,歡快暢飲的熱鬧場面。「玉手琵琶」則指正在彈奏琵琶的歌伎。

「蝶愁來明日黃花」與收尾兩句「一抹斜陽,數點寒鴉」,借用蘇軾〈九日次韻王鞏〉、〈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一詩一詞裡的「明日黃花蝶也愁」,及秦少游〈滿庭芳山抹微雲〉句「斜陽外,寒鴉數點」。「黃花」即菊花。「蝶愁來明日黃花」在蘇軾原兩首作品裡,有錯過重陽賞菊便索然無味,待花枯萎,連蝴蝶都要發愁,是帶著時不我與的感嘆。「斜陽」與「寒鴉」秦少游寫天色漸暗,歸禽思宿,表現惆悵之意,張可久則昇華為遲暮是人生必經之路,呈現一分內心返璞歸真的平和。

張可久現存小令八百五十五首,用典比例占作品五分之二強,約有三百三十餘首,用典「技法」在元曲中已形成屬於張氏「連用鋪排」的強烈風格,例如〈人月圓山中書事〉連引「孔林喬木」、「吳宮蔓草」、「楚廟寒鴉」;〈賣花聲懷古〉連設「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壁山」、「將軍空老玉門關」;〈殿前歡次酸齋韻〉連提「伊周濟世」、「劉阮貪杯」、「李杜吟詩」等多重典故,前兩支小令深化千古興衰感慨,後一支則排解懷才不遇喟嘆。這支小令,讓讀者見到了他在「歷史」典故之外,取「詩詞」為典的另一種創作風貌。

關於張可久名與字推論

主要記載張可久事蹟的《錄鬼簿》,因作者鍾嗣成做過多次修訂,出現張可久名、字、號有「久可」與「可久」不同版本差異,時至今日,學界對張可久真實名、字始終存有認定紛歧。確定曾和張可久活在同一時空的元代儒師鄭玉,在他撰寫的《師山文集》卷四〈修復任公祠記〉中,得見「四明張久可可久監稅松源,力贊其成」記載。此外,在明朝嘉靖四十年,由兵部右侍郎范欽所造天一閣的古本藏書《小山樂府》裡,其末張小山自述跋文,清晰署名「至正丁亥良月張久可書」。無論《師山文集》或天一閣舊藏《小山樂府》皆是目前可考史料最早的版本,若憑此推論,張可久,名久可,字可久,號小山。

曲人簡介

張可久,名久可,字可久,號小山,元代浙江慶元人。生平具難詳考,事蹟多出自《錄鬼簿》所載,仕途以路吏轉首領官,後任桐廬典史,時官時隱,七十多歲遷昆山幕僚,約八十歲為徽州路稅務大使監稅於歙縣松源。由於坎坷不得志,足跡遍及江浙皖閩湘贛等地,晚年終老西湖。曲作風格多樣,清麗不失自然,為元曲「清麗派」代表,明朱權《太和正音譜》譽為詞林之宗匠,與喬吉並稱「元曲雙璧」。作品在世即已集成,今存天一閣本《小山樂府》,影元抄本《北曲聯樂府》等。據當代隋樹森《全元散曲》所輯,共存有小令八百五十五首、套曲九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