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遇到現代世界的不確定性,必然要面對詭譎的局面,算命卜卦和勇敢面對都是其中選項之一。
心恆快樂,自在遊戲。----摘自《華嚴經》
1.如果沒有口耳相傳的散播,或者那些熱心改造命運之人的特別介紹,這一條晦暗的小巷子,應該不會有這麼多外來者到此報到的。這一天中午,一個身形略顯憔悴的男子,從大馬路那邊緩慢地走來。不一會兒,他來到巷子口,卻收住了腳步,像一隻野鴿那樣探望著,因為他在確認算命館是否就在附近。
說來奇怪,這時候,驟然刮起了一陣風,一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從他的背後飄滾了過來。接著,它連翻帶滾地騰空而起,然後,又在半空中轉了幾圈,起伏不定似的撲向了一塊小招牌。他仔細一看,前方一樓的屋簷處,立著一塊白底紅字的壓克力招牌。那方型招牌上面寫著四個大字:「算命卜卦」。他心想,喔,原來就是這裡了!這裡真是奇異的地方啊!因為在他有點迷茫之際,最不起眼的塑膠袋都發揮著作用,適時地為他指引了方向。現下,都市傳說蔚為風潮,難道他現在所經歷的即是現代都市傳說嗎?
剛開始,他以為算命館還沒正式營業,因為那四扇灰色玻璃門沒有敞開,而是像蚌殼閉合得很緊,從外面是看不到裡面的動靜的。不過,與此相反,他看見了一個耐人尋味的光景。算命館門口左側置放了三個盆子,兩個塑膠的,一個鐵製的,每個盆子下面鋪著舊報紙,泛著髒污的油光,但看得出來,盆裡還有若干飼料和殘菜之類的東西。因此,他以眼前所見來推測:這算命館一家人,大概是熱衷於飼養貓狗的家庭,要不就是竉物家族的成員。就在這時,又出現了一幕奇特的景象。忽然間,一隻毛色猥瑣的老鼠,以極快的速度,從下水管道的裂口處竄了出來。牠來到盆子邊上,停頓了一下,因為牠看見他站在那裡。但是,這個遲疑很快就消失了。牠基於動物的本能,知道這個外地人對牠不構成威脅,而不會像吝嗇的飼主那樣,用嘖嘖的嚴厲口氣驅趕牠。在這種情況下,牠當然要撲進盆子裡毫不客氣地大吃起來。他暗自苦笑著。這傢伙真是膽大,居然不怕生人靠近,莫非牠也能辨識出人類的殘酷與悲憫的底限?
他佇立了一會兒。沒有人出來應門。時間靜悄悄的流淌著。
最後,他抬眼看向那隻暗灰色的老鼠,牠似乎把盆裡的東西吃個精光了,臨走前,牠朝他回望了一眼,像是在傳達著什麼訊息,這才潛入屬於牠們的陰溝裡了。
片刻過後,他終於決定自行開門進入,不想站在門外浪費時間了。他用力推開了灰色玻璃門,拘謹地走進了室內,看到了一個體型肥胖的男人。對方發現他的到來,從辦公桌後方站了起來,語氣平穩地問:
「你是來算命或卜卦?」
當下,他支吾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的情況有點複雜,一時說不上來。可以讓我坐下來嗎?」
「好的。你請坐。」算命師做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沒有往下講。
出於職業習性,他發現這屋內的格局很奇特,與他印象中的算命館相差甚遠,更具體來說,這裡少了一種讓求訪者敬畏三分的神秘感。而且,他剛走進來的時候,看見右側擺放了兩台縫紉機,不是那種踩踏式的舊機種,而是電動縫紉型的機種。看得出來,那兩台縫紉機尚未退休停用,因為機台板上擱著幾塊毛巾和布料,看樣子像是在縫製家用的抹布,現在是午餐時間,那兩名縫紉師大概外出吃午飯很快就會回來。來此之前,朋友說,要去算命館就得趁著中午用餐時間,那時候,乎沒有問卜的人在場,靠在牆邊的五張塑膠折椅也不會坐滿,要吐露些秘密的話,或者自述個人隱私,相對來得容易。到這裡來,還真要算準時間呢!
「不好意思,你是哪位先生介紹來的?」算命師金太極開門見山問,這個開場白很重要,由此可以把握算命館的回客率。
「嗯,」他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說,「我是大宇宙建設公司介紹的。」
金太極發出驚訝的語聲,彷彿那聲音是從牙縫裡歡快地迸出來似的,「趙高秦董事長嗎?哎呀,我跟他很熟悉呢。不瞞你說,我是趙董正牌的國師。而且,我再告訴你一個祕密,大宇宙建設公司遇到雜七雜八的問題,他就會派專車載我到他的豪宅,為他排算命盤解危。」
「……趙董事長是赫赫有名的建築大亨,沒有買過他蓋的房子,也都知道他的大名。不過,我要向你說聲抱歉啊……」
「怎麼啦?」
「事實上,我並不認識趙董事長,彼此更不可能有深交,我是他的辯護律師介紹的。」
「萬盟全?」金太極的表情有點失望,但很快又恢復正常的語氣,「是盟全呀?那個年輕人很不簡單。」
「怎麼說?」
「當初,趙董事長碰到麻煩的官司,忙得焦頭爛額,幾乎不能出門,不僅如此,電視台和平面媒體記者,每天都守在大宇宙建設公司門口,準備來個大包圍。你也知道,盟全是趙董的發言人。他口調便給,又長得一表人才,出門西裝革履很有派頭,這等於強大的說服力。那些記者看到他現身公司門口,就像飢餓的食人魚一樣,死命撲了上來。試想一下,若不是膽大和冷靜的人,早就被這陣仗嚇得四肢發軟了。不是嗎?」
「是啊。盟全是我朋友的兒子,從小就很會念書,小學、中學和高中,讀的都是明星學校,國立大學法律系畢業後,就考上了律師。」
其實,他這樣稱許朋友的兒子時,已感覺到算命師是個厲害的人物,在口才上甚至勝過萬盟全律師。在他看來,算命師有豐富的社會閱歷,閱人無數的經驗,使他輕易把握高談闊論的節奏;而盟全雖然天資聰穎,但畢竟是拿薪水的人,缺少了一種支配者的霸氣。偏偏那種霸氣和格局是無法模仿的,因為支配權全握在他手裡。出錢的是老闆,領薪的就受供他差遣,你再怎麼不服氣,都不能改變這種規律,別妄想要顛倒這種關係。
「對了,請問貴姓大名?」金太極收起辯論家的旗幟,轉入算命師的運算模式。接著,他遞出了一張銀行贈送的便條紙,示意來者寫上自己的姓名。
他依照大師的指示,寫上姓名和出生年月日。
金太極接過便條紙,沉思了一下。
「康菲信先生,我先幫你看一下你的命盤……」說著,金太極立刻拿起置於桌角的一本曆書,慢條斯理地翻著,口中念念有詞,但是聲音很小,只有他才能聽懂。
「噢,康先生,你介意我鐵口直斷嗎?」金太極抬起頭來,注視著康菲信的眼睛,等待他的回答。
康菲信剛進屋內的時候,就看見沒有其他人在場,這樣正好可以說出隱微的祕辛。於是,他對著大師說,「請你直說,我就是為了解開這個心結來的。」
「嗯,我知道了。那麼,我就直話直說了。」金太極喝了一口白開水,清了清嗓子,「你從年輕時候開始,就運勢不佳,也沒有貴人提拔。從命格上來看,剛強而且頑強,不過忠誠度很高。我這樣說,你同意嗎?」
「對,我同意。」康菲信點點頭,表示同意這個論斷。接著,他思忖了一下,說道,「……其實,我並不在乎當年是否運勢亨通,而是在乎那起事件的後續處理。」
「之前,做過什麼職業?」
或許是出於心理作用,或者自我防衛機制,康菲信回話之前,又轉身過去,朝著靠牆空盪盪的座位瞥了一眼,壓低聲音說,「我是退休的警官,請你保密。」
「當然!這是我堅決信守的原則,幹這一行的最高道德。」金太極正色地說,「在你離去之後,就算有人拿錢來賄賂,我絕不會說出去的。」
「謝謝!」
「不過,話說回來,儘管我沒當過警察,我知道無論在哪個時代,警察都是高風險的行業,經常要面臨各種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喪命。」
「是啊,」康菲信慢慢打開內心的防線,準備一點一點吐露自身的經歷。「說來真是丟臉,當年,我妻子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斷然與我離婚的。」
「為什麼?」
「那時候,我三天兩頭不在家,沒能好好陪伴她,讓她過著寂寞的日子。嚴格講,這是我的過失,不能責怪她。」
「話雖如此,責任由你一個人承擔,未免太沉重了。」金太極給予安慰的話語,「照理說,這是不得已的事情,為人妻子應該可以體諒。」
「不,真實的情況比這更複雜。」
「複雜?」金太極故意調高聲量,表示他對這事情的關注,其實是以退為進,想由康菲信自己和盤托出。「不會吧。莫非那時候你闖下了大禍?」
「嗯。可以這麼說。」
說到這裡,康菲信語氣變得平緩下來,猶如沐浴在一種平和的氣氛裡,彷彿在回憶的同時,也在享受這份內在的寧靜。(待續)
作家、翻譯家,日本文學評論家,著有《日晷之南:日本文化思想掠影》、《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我的書鄉神保町》1-10卷(明目文化即出);小說集《菩薩有難》、《來信》;詩集《抒情的彼方》、《憂傷似海》、《變奏的開端》《迎向時間的詠嘆》等。譯作豐富多姿,譯有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松本清張、山崎豐子、宮本輝等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