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民間,常見信眾在地方宮廟請神、問事、求平安,虔敬的心溢於焦慮的言表。一般人來問事倒也不需要「有求必如願」,只要能「有求必應」,「聽到人民的聲音」、「指點下一步該怎麼走」就好,不論事情結果如何,是否如意,對神明的信賴不會稍減。

台灣人對政治人物的期待也是如此。宏觀的(外交)佈局、嚴謹的(前瞻)策略是其次,重點在於鄉親能否感覺到「長官真的有聽到我說的?」這是一種「與人同在」的氣氛,而不一定是「困局的解方」。這一次,人稱「賴神」的前行政院長賴清德身邊好似擁有了綠營「同在的氛圍」。可是,神不一定能如你所願,或者,神有也神的困擾呢?

隨著陳副總統把位子空出來,黨內五人小組第一次約詢賴清德,民進黨總統初選協調由「喊話」正式進入「交手」階段,賴神的煩惱也要開始。賴神這次「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行動來自於他所感受到的「小英總統民氣不高,恐將輸給國民黨」的危機感,而這「小英民氣不高」的現象,桃園市長鄭文燦的解讀是因為蔡總統「(施政的)面貌模糊」。若以此標準,賴神的面貌又豈是清楚?賴神本身形象佳無庸置疑,但他的團隊又如何呢?綠色選民多半對自己選出的領導人仍保有三分敬意,實在不爽的時,最常質問的就是:「是誰給他這個主意的?他是聽了誰的?」現在角色轉換,賴神的團隊是誰?誰有可能影響他的判斷或作為?我們現在還不知道,只知道是「傳統綠營支持者」,其面貌仍是模糊。賴神的第一個困擾與壓力是沒有鮮明差異的立場、叫得出名字的人馬,甚至可以代表他出來喬事情的「話事人」都還沒有浮現。民進黨採取的是全民調,民調怎麼設計,是要「互比高低」(「你支持蔡還是賴?」)還是「對比優勢」(「蔡跟韓對決你支持誰」、「賴跟韓對決你支持誰」)?又,「對比」的選項要不要納入柯P?這些繁瑣的技術問題,攸關民調出爐後雙方支持者會不會心服口服,沒有一次黨內初選不是由雙方授權者反覆協商得以定案。而賴神可以信賴誰?也願意接受這位代勞者安排的遊戲規則,而坦然接受結果?

若說賴清德坦坦蕩蕩,表示「任憑黨中央安排民調規則」,將這個壓力好像可以移轉給五人小組或黨中央,但仍有另一個的來自於「面貌模糊」的壓力要解決。若今日有任一民調機構在「英德民調」前,發佈了「賴蘇民調—請問你覺得前後任行政政院長賴、蘇,哪一個做得好?」這個民調賴前院長不一定討得到便宜,尤其在蘇內閣基本上留用賴團隊卻讓人耳目一新,「仝款菜料,不仝款師傅」的形象下,賴的聲勢勢必受挫,賴前院長今日聲勢所憑全在「與小英的互比」民調,勢頭若受挫,「原來只是較好不是最好」,這對採取「危機入市」策略的賴清德,有較為不利的影響。

雙方領導人都很克制、都很君子,但雙方支持者可已經劍拔弩張,積極搶奪地盤了。小英支持者一再烘托小英在外交的努力與成就、「宏觀與嚴謹」,說實在地,這對賴的支持群眾根本無感,賴只要說「蔡總統的路線就是我的路線,我接棒繼續作」就能反制回去。但若小英陣營腦筋清楚回攻內政,「婚姻平權」也是賴的理念、「減香、老車」也在賴的任內推動、「工時爭議」賴也難逃干係,那麼賴在面對媒體時,可得要費些思量澄清這三個被認為是去年地方敗選主因的責任,這時我們會發現「英德本是生命共同體」、「敗選責任共同承擔」不是說假的。

接下一週,在賴表明不接受「蔡賴配」之後,相信雙方都會把「副總統」這個議題發酵度降到最低,以免意外走火。賴清德的第四個壓力便來自於他這個表態:「要把初選走完」。

初選走完,然後呢?賴的終局難題就在他若初選輸了,則非由他來解救黨的危機,一切白忙;而倘若他選贏了,則現任總統又有何理由成為他的副手?連輔選站台的正當性都很矛盾!屆時民進黨的以全新組合來打2020選戰,能否獲得優勢?而失去光芒的現任者無法輔選候選人,我不知道這樣的民進黨在那時是否還算是執政黨?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到賴的困局,說穿了其實是民進黨的困局。這一切,來自於民進黨內在的自我毀滅性格:形式主義。

試問:民調贏多少算贏?傳統民調僅僅是打市話,而市話的覆蓋率在39歲以下的選民不到六成,這是民調最大偏差所在。一般政治觀察者認為,若民進黨在這次全國性的初選採取行動電話民調,以基地台覆蓋區為取樣範圍,則現階段兩人互比,「賴雖然可能高於蔡」,但「差距絕不會到十趴」,尤其最後與國民黨對決,「優勢更不會差太多」。倘若四月第三週初選結果出來,賴對比蔡只贏了五、六趴,屆時民進黨中央若仍主張「贏一趴就算贏」、「就要換總統候選人」,這種形同認定「黨內民調高於全國大選」,豈是政治常理?雖說雙方都保證初選之後必然團結,倘若到七、八月候選人的聲勢也不過如此,民進黨可沒有「換柱機制」。能比「全民調」的更有形式正當性的不是黨代表大會,而只剩大選了。

民進黨就像一列沒有ATP的火車一路向前疾駛,黨秘書長羅文嘉先前表示民調出來隔天就公布,顯示了這個團隊在政治操作上的生疏。初選不是考駕照,筆試成績出來就可以公布,若說政治好比開船開車,黨內機制是要找到好的舵手運轉手,把所有實力者進場退場都安頓好,而不是形式主義地把程序走完就了事。

形式主義在民主運動中生成已久,日益絕對化、崇高化反而成了近年來民進黨乃至所謂進步覺青最大的盲點。美其名說追求程序正義,事實上就是沒有深刻體會政治的爭議與影響,只能在形式主義上做文章,空喊理想。「總統續任需以民調重新提名」今已見其荒謬,而更早之前的「國會減半」自毀自傷也是殷鑑不遠,而綠營奉以為神主牌的「公投」更是持續到現在荒腔走板的例子。公投至上者天真地將門檻下降、民粹地污名化代議制度,反倒使進步性的法案受挫。2000年之前民進黨篳路藍縷慢慢累積實力邁向執政,執政之後在意形式抓小放大逐步解消自己,接下來若還想以程序問題處理和平協議、以形式問題處理謠言散佈防制、以公投處理國家正名制憲問題,不只亡黨,我想,離亡國也不會太遠。

這些是賴神的困局,也是民進黨的困局;是兩個總統候選人的困局,也是民進黨領導人們的困局。「請神、問事」是台灣是庶民生活的日常,但「請神容易送神難」這句諺語也早已精闢地指出無力者的焦慮與恐懼,台灣未來福禍,就看眾神是否真能「與人同行」了。

文/杜思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