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何斌,著名的大員漢人商人,前荷蘭東印度公司大員商館通事,在四年之中第三度出現在廈門國姓爺的大營中。

但是這一次,他的身份不一樣了。前二次,他的身份是荷蘭大員長官特使。現在,他是以「捲款私逃」的罪名被大員通緝的要犯。大員的漢人商家罵他「錢到廈門,債留大員」。

何斌則滿腹委屈向老友鄭泰和吳豪訴苦:「我借來的錢都用於船隊的擴充。我的船隊,跑日本,跑廣南,跑暹羅,跑麻六甲,跑巴達維亞,自然需要巨資。」

何斌說,前幾年,他有一艘船持荷蘭通行證,先是運氣不好,在廣南遇到強盜,貨物被搶了,脫險後卻又誤駛進大清國的廣東海域,船被沒收,船員也被扣押,花了一大筆錢才贖回。這讓他損失慘重,也對清廷恨之入骨。何斌說,在那次打擊之後,他的處境大不如前,所以才借了許多錢來週轉。

何斌的身份非常複雜。他除了是貿易商人,也是荷蘭通事,向大員商館領薪水;又是福爾摩沙島上最大的贌商,向大員商館繳贌稅。他「走路」廈門之後,留下的債務與收入成了一筆爛賬。

何斌辯解:「我被敵對漢人商家陷害,說我私自加稅,及為國姓爺收稅,引發荷蘭人對我仇視,不但免職拘禁,還斷我銀根,害我一時無法週轉。其實我的資產是遠大於負債。」

然而,因為何斌倒閉,大員有不少漢人商人也被連累破產,也牽扯到鄭泰。鄭泰在大員有兩棟房產,被荷蘭人扣押。

何斌來到廈門,其實也有好幾天了。好不容易靠著鄭泰的幫忙,這一天,國姓爺終於召見了何斌。

前兩次,他是代表大員荷蘭商館來晉見國姓爺,也都帶來豐盛的禮物。他這次雖然以逃亡之身晉見國姓爺,但口氣卻依然高調。

他向國姓爺跪拜,表示他帶來無價之寶。他打開包袱,是一個城堡的精緻模型。侍立一旁的陳澤去過赤崁,知道那是普羅岷遮城。

國姓爺請何斌平身,賜坐,相當禮遇。

何斌有不錯的口才,所以他才能兩度為大員荷蘭人擔任來使。

現在,他朗朗陳述:

「台灣田園萬頃,沃野千里,餉稅數十萬。若得此地,可以雄其國;使人耕種,可以足其食。上至雞籠、淡水,硝、磺有焉。且橫絕大海,肆通外國,置船興販,桅、舵、銅、鐵,不憂乏用。移諸鎮兵士眷口其間,十年生聚、十年教養,而國可富、兵可強,進取退守,真足與清人抗衡也。」

接著自懷中掏出一張地圖,雙手奉上,獻給國姓爺。

「若天威一指,台灣唾手可得。」何斌面露微笑,但表情很認真。

鄭成功接見何斌,是以為何斌這次是因代理他徵收來往大員與唐山的貨物稅而被荷蘭人迫害,才落此田地。他本來以為,何斌是想求他寫信給大員申冤。沒想到,何斌另有所圖。

鄭成功聽著何斌的話,陷入深思。鄭成功對台灣並不陌生,甚至他覺得台灣與他的命運有微妙的相關。一六二四年,就是因為李旦派他的父親鄭芝龍到澎湖來當荷蘭人通事,因此,他出生時,父親竟不在母親與自己身邊。後來父親又到了台灣,和顏思齊既合作又競爭,仍然無暇回平戶探視自己的妻兒。

不到一年,顏思齊暴卒,也給父親一個警惕,台灣瘴癘之地,必須小心。這成為鄭芝龍又回到安海的考量因素之一。一六三○年,母親田川氏又生了弟弟七左衛門。可是此後,父親就不再出現日本,因此弟弟冠了母姓,成為田川七左衛門。後來他在七歲時被父親接回安海,弟弟則長留日本陪伴母親。在一六四五年,父親把母親迎到安海之前,他屢被父親的其他妻妾與異母弟弟們排斥。他心情不佳時,就寫日文信給平戶的弟弟和媽媽。一直到現在,他和弟弟還是偶有書信往來。

鄭成功想,如果不是為了荷蘭人,他父親和母親不會分開,他的童年不會如此不快樂。而這一切,又都是為了荷蘭人想據有台灣的野心。對台灣,鄭成功有複雜的感覺。

「田園萬頃,沃野千里,餉稅數十萬。」鄭成功反覆默念著何斌方才的三句話,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父親到台灣時,台灣仍是一片蠻荒瘴癘。真難想像,短短三十多年,在荷蘭人的經營下,如今已是「田園萬頃,沃野千里,餉說數十萬。」。

他想,這些年來,台灣在荷蘭人的治理下,人口、物產和貿易大有進步。

而家鄉福建,反而是戰亂年年,城鎮破敗,田園荒蕪,人口減少。

他心中一陣刺痛。這是多麼大的對比。家鄉何其不幸,而台灣卻又何其幸運。

何斌的建議,是有其見地,替自己和屬下的未來,另闢一番天地。然而他又不喜歡何斌的作法。何斌獻圖,顯然早有預謀。「飼老鼠,咬布袋」,他並不喜歡這種小人。鄭成功是個鐵血漢子,父親要他降清,他都寧可移孝作忠。對降將,他並不具有好感。一六五二年,清軍的庫成棟殺了長官陳錦向他報功求賞,反而被處斬。前不久他屬下黃梧降清,則讓他盡失陸地上的原有根基。他討厭因利益而隨風兩邊倒的人。

不過,何斌終究是因為自己才出事的。而且,他本人也一直視台灣漢人為自己的國人。而且何斌是由侍奉紅毛轉為侍奉自己。因此,對何斌的行為,他歡迎中又帶著一絲不屑。

他也覺得,如果鄭家軍的主力轉往台灣,則大明在東南牽制清兵的力量將大為減少,對在西南與清兵苦苦周旋的永曆帝,必是一大打擊。如果永曆帝不幸因此為清兵所執,自己將終生難逃其疚。因此,除非西南之局先破,否則鄭家軍隊自行放棄漳、泉沿海,轉往台灣,必將引人非議。他想起在金門的魯王和在舟山的張煌言。他決定,這件事要從長計議。

主意既定,他示意左右,厚備賞賜給何斌。他對何斌的建議沒有表示拒絕,也沒有表示興奮。鄭成功知道,做一個領導者,必須有決斷,也必須「天威難測」,不能讓屬下一眼看穿自己的心思。

於是他微微一笑,握著何斌的手,表示由衷謝意,並親送何斌出門。

何斌離去之前,也不忘用眼神向侍立於鄭成功之側的陳澤打了一個招呼。陳澤在四、五年前送吳豪去大員就醫時在何斌家住過一夜。陳澤覺得何斌確實變老,也清瘦許多。

鄭成功在何斌離去之後,似乎是累了,並沒有再與屬下討論或問話,逕自走入內室。

(連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