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蝗蟲、地震之後,竟然還有風災。

亨布魯克簡直是心力交瘁。八月中旬一陣可怕的暴風雨,把麻豆社的教堂、學校教室和一些民宅,都吹垮了。

雖然瑪利婭、烏瑪、阿僯等已經盡力整修,但是,他望著風災過後的禮拜堂和教室,依然覺得很不理想。阿僯等住的聚會所也在漏水,還有一些道路泥濘不堪,更急待整修。

而他最害怕的還是飢荒。

風災的重建工作告一段落後,他馬上到各福爾摩沙原住民的居處去探視,看看還有多少存糧。

麻豆社人沒有貯積很多糧食的習慣。來自大明的漢人有豐富的逃亡經驗,歐洲人也戰亂過,懂得居安思危。福爾摩沙人卻完全不懂這些。他們過去太好命了,田野有鹿,水中有魚,耕作只是為了副食,幾乎未遭受飢餓之苦。烏嘴鬚年輕時決定留在麻豆社,而不回唐山的原鄉時,就曾經很羨慕地說,這些「番仔」真是「天公仔囝」。另外一位漢人的教書先生,則形容福爾摩沙人,無憂無慮的「葛天氏之民」。牧師聽說,那等於是歐洲人講「烏托邦」的意思。

然而自從漢人和荷蘭人紛紛到來,為了鹿皮外銷日本,鹿脯外銷唐山,捕鹿驟升,鹿群已經有明顯的減少。而且荷蘭人又把獵鹿的權利外包給了漢商,成了贌稅的一部分。因此福爾摩沙人反而只能每二個月獵鹿一次。

嚴重的蝗災在五月份開始。七月中,巴克拉士牧師來此。八月起,亨布魯克牧師開始要福爾摩沙人多多去採收水中植物,像菱角等,也多抓點魚。但問題是,這些食物都不能久放,而福爾摩沙人喜歡生鮮食物,不喜吃醃肉、鹹魚。

他也去向老宋哥等漢人拜託,請他們把收成的蕃薯以較便宜的價格,多賣一些給教會。可是因為今年的蕃薯價格很好,在大員那邊很搶手,老宋哥很為難,就向亨布魯克說,他可以維持原來的價格不漲價,但是無法賣太多給教會。老宋哥也幫忙說服了其他的漢人農家,以平價賣了一些食物給教會。

果然暴風雨過後不久,有些較窮苦的福爾摩沙人開始出現食物短缺了。亨布魯克先以教會餘款收購的食物給福爾摩沙人。過去教會和學校會發給福爾摩沙人棉布做的制服,以獎勵福爾摩沙人上學。今年為了收購食物,衣服就不發了,把康甘布向漢人換了食物,但也很有限。眼看食物沒有幾天就快發光了,亨布魯克趕快寫信給大員長官。

一六五四年八月二十八日的「熱蘭遮城日誌」,記載著亨布魯克描述福爾摩沙人慘狀的求援信:

「今天,我們收到敬愛的牧師Anthonius Hambroeck從麻豆寄來的一封信,所敘述的,全是關於他轄區裡原住民的疾病、死亡和飢荒的悲慘狀況。那裡有很多人,由於自己生病,又缺乏去他們田裡幫忙的人,加以遭受天降蝗蟲的災害,變成非常貧困的人,悲慘到無以形容。因此,他請求從此地立刻去救援在大困苦中的那些可憐人。又因最近那可怕的暴風,他們那一帶所有的教堂、學校和教師的房屋,都突然吹垮下來了,因此教會的聚會和學校的上課,已有一段時間都只好停頓下來。他請求從此地送一些小額的現款,如果缺乏這種現款,就請送些衣服去那裡,以便用以鼓勵當地的人來修復那些建築物。」

才過五天,九月二日,大員長官又收到了亨布魯克的第二封求助信。然後,在九月十八日,又寫了一封,乾脆直接寫出要求公司撥放糧食給福爾摩沙人:

「今天我們收到牧師Hambroeck從麻豆寄來的一封信,署期昨天,我們從而更得悉那邊飢荒的悲慘狀況。在那些原住民當中,有很多人現在因已缺乏可跟贌商交易(糧食)的東西,只好拿出他們最寶貴的財物,珊瑚和衣服等物,出來賣了,因此,他們有時候僅剩一兩個竹筒的米,其他時間,因飢荒所迫,不但已經開始吃生的而且不健康的野果,還甚至要吃香蕉樹幹之類不能吃的東西來代替米。因此該牧師Hambroeck認為,現在是尊貴的公司向這些可憐人表現慈祥的適當時機,並可因而及時避免所有不幸事故發生。」

凱撒長官對亨布魯克是很尊敬的。他在第二天馬上就寫了回信,表示大員的糧食也不足,所以無法再分配食物到麻豆社或其他福爾摩沙原住民區域。但表示,已經向日本緊急進口白米,但還不知道日本可以賣多少米給福爾摩沙。在這以前,請大家先自行設法捱過這一段日子。

於是,烏瑪和瑪利婭姊妹等幫忙去採菱角,還好這是菱角盛產的季節。直加弄和阿僯等人則去抓魚。可是仍然是僧多粥少。捱過九月,麻豆社原住民都忍不住了,他們早在八月底就向牧師提出,要求去狩獵,只要能殺幾十頭鹿,全社就可以換來一頓豐盛美食。但是亨布魯克拒絕了麻豆社原住民的提議。

蕭壠社福爾摩沙人也有同樣的請求,希望開放獵鹿的事,蕭壠的牧師則不敢作主,信到了長官凱撒桌上。

亨布魯克直接向麻豆社居民拒絕了獵鹿的請求,也向公司長官凱撒報告了這件事。於是凱撒正式發了公文,苦口婆心勸福爾摩沙人不要這樣做。公文上說,因為鹿群已經愈來愈少了,再開放狩獵,會使鹿群滅絕,其結果,必將使他們的後代貧窮困乏而已。

可是福爾摩沙人反彈了。他們說,荷蘭人嚴厲禁絕獵鹿,可是有一些不法漢人會在夜間用捕獸機抓鹿,吃新鮮鹿肉,荷蘭人卻放任他們的違規行為。而且荷蘭人不讓福爾摩沙人獵鹿,是因為已經標售獵鹿權給出價最高的漢人商人。公司真正怕的是,開放狩獵會影響到承租獵鹿權的漢人商人的利益。其實大員赴唐山的船隻依然在出口大量醃鹿肉,赴日本的船隻則出口鹿皮。福爾摩沙人則拒絕吃醃鹿肉。

公司不得已開始承認,聖經上埃及的慘狀出現在荷蘭統治下的福爾摩沙;也真正了解,受到影響最嚴重的,是這塊土地主人的福爾摩沙原住民。

於是,凱撒長官派出佩得爾,率領了十二個士兵,從大員坐船到魍港及笨港去深入巡視,果然查到了550個已經埋設好的捕獸「套索」(註一),也抓到了好幾十位漢人。而荷蘭人也讓步了,放鬆了對福爾摩沙人狩獵的限制,改為一個月可以捕鹿一次。為了應付漢人贌商相對而來的抗議,他們則給了漢人贌商一些降稅補償。

因為飢荒,荷蘭人和福爾摩沙人有了裂痕。尫姨和一些長輩說,一些福爾摩沙人改信了荷蘭人的神,所以祖靈生氣了,才有蝗災,有地震,有風災,有飢荒。

而荷蘭人嚴格限制福爾摩沙人打獵,但卻無法真正禁止漢人在夜間私設「套索」抓鹿,也讓福爾摩沙人生氣。福爾摩沙人開始算舊帳,說這些鹿應該是他們的,不屬於漢人,也不屬於荷蘭人,原住民應該有對鹿群的自主權。

而有些漢人,則對福爾摩沙人冷嘲熱諷,說基督並沒有為他們帶來庇護與好運。這些,都挑動著原住民的神經。而過去二五○名尫姨被荷蘭人趕到諸羅山,最後只剩下幾十個人存活了下來,顯然是荷蘭人慢性虐殺了尫姨。這更是被尫姨們廣泛宣傳為荷蘭人和信教的福爾摩沙人冒犯了祖靈的最大罪狀。

很幸運的,日本方面真的運來了許多白米。十一月五日來了6500包,接著十一月九日又運來9000包。何斌在年輕時曾經在日本住過,他說,日本肯出口這麼多白米,真是異數。要不然就是荷蘭人很會談條件,做生意。

而且長官對福爾摩沙人確實非常大方,顯示亨布魯克及巴克拉士兩位牧師的努力,確實感動了大員當局。單單一六五五年的三月二日,就發放了326520磅米,其中給蕭壠社114個窮人每人80磅米;給麻豆社155個窮人,每人80磅;哆囉嘓社50個窮人,因常用該社通過,每人給了100磅。

80磅的白米,聽說何斌在評論,日本人自己一年都沒有那麼多白米可以吃。其他漢人頭家則抱怨,漢人也有許多人吃不飽,但長官對漢人則不太關心。

長官也發了345040磅給新港社。給目加溜灣、大目降和大武壠社的饑民,也大約是這個數字。於是飢荒稍解。

飢荒是解了,但福爾摩沙原住民對荷蘭人的信任與服從,卻已大不如以前了。

漢人則是抱怨荷蘭人對福爾摩沙人好,對漢人不好,漢人是二等居民。

荷蘭人則認為,他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這是有目共睹的。福爾摩沙人是均貧,所以大員當局把救濟重點放在原住民。而有錢的漢人很多,他們應該拿出一些錢來救濟漢人窮人。

漢人頭家則說,他們已經做了。因為農曆七月十五日中元普渡的時候,也正是飢荒最嚴重時,大員的頭家們聯合起來,在赤崁的大井頭到普羅民遮城廣場之間的大路上,連擺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讓所有饑民不但吃得飽,也吃得好。而且,漢人頭家說,不要忘記當初捕殺蝗蟲,是漢人先自動自發出了許多錢,之後荷蘭公司才跟進的。

總之,全福爾摩沙大家都在怪荷蘭人。何斌則在一旁又辯解又譏諷說,荷蘭人做到流汗,卻被嫌到流涎。

註一:台語「吊仔」,現在原住民還在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