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對福爾摩沙的荷蘭人來說,宴會是大家的最愛。這是一六五四年迎接春天的第一個舞會,更何況舞會的主人,又是社交圈很受歡迎的佩得爾(Thomas Pedel)上尉夫婦。他們的美麗女兒瑪格麗特要嫁給眾人也都很尊敬的柯來福牧師(Johannes Cruyff),大家都公認這兩位是非常適配的一對。

這個婚宴是大員荷蘭人的盛事,不,是整個VOC在福爾摩沙的盛事。大家一掃過去一年半Fayet事件以後的陰霾,也一掃過去維堡長官在福爾摩沙最後一年的陰沉氣氛。所有的賓客,都以非常歡欣鼓舞的心情,迎接著新長官到來的第一個春天,來參加這個結婚舞會。

佩得爾上尉年已半百,他蓄著威嚴的灰白色短鬚,向上微翹,甚是威嚴。佩得爾家在福爾摩沙是顯赫而又備受尊敬的家族,他自一六三○年代就來到大員,四○年代後期成為公司在福爾摩沙的軍隊的最高領導。他雖然官位不高,但可以說是VOC公司福爾摩沙的第三把手與定心丸。長官及議會議長來來去去,而佩得爾十多年來一直長居大員,所以佩得爾成了荷蘭人心目中的中流砥柱。

上山下海,佩得爾什麼都做。船擱淺了,他上去救難;漢人在野地不法捕鹿,也是他上山去調查,而且成績輝煌,連嫌犯都抓到了。公司要在島上尋求好木材去做船桅、蓋房子,也是他遠赴淡水,一路深入高山,結果在屈尺發現了東印度地區最美麗的樟樹林,讓公司又多了一大筆收入。

特別是郭懷一事件之後,大家都把帳算到維堡頭上,認為他政策不當而引起動亂,把功勞記在佩得爾身上,認為是他指揮得宜,才能把荷蘭人的死傷減到最少。

當時Fayet的群眾幾乎封鎖了普羅民遮城,列陣在台江海邊,準備以逸待勞,利用在荷蘭人在初登陸地而在短距離內無法發揮長槍的優點,以刀劍狙擊荷蘭人。沒想到佩得爾隨機應變,船尚未上岸,就趁著台江水淺,荷軍在水深約六、七十公分之處,就先行下水,把船翻過,倚著船背,向漢人人群開槍。漢人沒有想到這一奇招,毫無還擊之力,終潰退而向南部移動,準備重整旗鼓再奮力一擊。後來佩得爾又想出讓福爾摩沙人繞到漢人之背後進行的策略。因此,Fayet的亂事得以平定,荷蘭人的死傷甚少。佩得爾在公司的眼中,居第一功。

他做事身先士卒,又體恤部下,在荷蘭人圈子很受尊敬。佩得爾常常到各部落去出任務或陪著長官到各社去巡視。他為人豪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作風,福爾摩沙原住民很吃這一套。而對原住民的頭人,他也會勾肩搭背,動作親熱,語言上又能溝通,讓福爾摩沙人受寵若驚,因此,他也很受福爾摩沙人的歡迎。

這次維堡發動福爾摩沙原住民來護衛荷蘭人,原住民紛紛響應,也有賣佩得爾的面子之意。不論荷蘭人或原住民,都欠他的情,都喜歡他。連漢人商人及頭家,如何斌,也對他十分奉承。只是漢人農民及勞工,因為郭懷一的事件,自然是恨之入骨。

佩得爾除了女兒瑪格麗特,還有二個男孩。大兒子也叫托瑪士,也在大員當軍士;小兒子威廉在大員出生,則自小就在大員街上和漢人小孩嬉戲,也常在何斌大員的家中出入,竟然學得一口好漢人閩南話。何斌就試著教他認識漢字,寫中文,竟然也學得不錯,於是就當起荷蘭和漢人中的翻譯及文書證件工作,儼然是個語言與法律專家了。

晚宴中,幾乎人手一杯國內鹿特丹來的mom啤酒。官階高的,有葡萄酒可以喝;低層士兵喜愛烈酒的則喝便宜的arrack燒酒。福爾摩沙的荷蘭人也許因為身處異鄉,有不少人酗酒,因酗酒而鬧事或酒後意外的事時有所聞。

新長官凱撒來到會場,他帶來了一個有趣的消息。廈門的國姓爺寫信來,他指明要Philips Heylemans醫生到廈門去為他看病。這位Philips Heylemans醫生好幾年前曾經為他的父親一官治病過。但可惜這位醫生已經調到巴達維亞。

新長官凱撒說:「不管怎樣看,這是個好消息,表示國姓爺對我們沒有敵意,相當信任我們。」

原來大員的公司高層,對國姓與當年Fayet事件的關聯一直存有疑慮。國姓爺這封信,讓凱撒放心不少。大家也都贊成凱撒的看法。

那麼要派什麼人去呢?公司在大員設有一家醫院,大家公認Christian Beyer是最好的醫生。Christian Beyer也在宴會上,聽到大家公推他,臉上露出猶疑的表情。

「國姓爺是怎麼樣的人呢?」

荷蘭人來福爾摩沙三十年了。最近十年,國姓爺一直是他們在大明國方面打交道的對象,但幾乎沒有人見過他。老一輩的荷蘭人比較熟悉他的父親鄭芝龍一官,因為一官會講荷蘭話,常與荷蘭人直接打交道,但國姓爺與荷蘭人較無來往。大家只知道他們父子都是大明國的大官員,韃靼人幾乎已完全佔領了大明國的土地。一官也投降了韃靼,但國姓爺不但不肯投降,還率領著一支二、三十萬人的軍隊,和韃靼人作戰,兩邊已經打了八年了。國姓爺雖忙於戰爭,但他依然保有他父親一官當年創下來的海商勢力,幾乎壟斷著大明及大清沿海與洋人的貿易,過路的船隻也都向他繳稅。

「推算起來,應該是三十出頭的年紀,他母親是平戶的日本人。」新港社政務官優士德在一官投降韃靼以前就來到福爾摩沙,這方面的見聞較多。

大家想,何斌應該最清楚。何斌說,他是與國姓爺的部下有些往來,特別是一位鄭泰(註一)。國姓爺把海商方面的事都交給族兄鄭泰,但是他只見過鄭泰,沒見過國姓爺。鄭泰的手段很靈活,是一把商業好手。

何斌說:「國姓爺因為媽媽是日本人,所以膚色比一般漢人白皙,也有日本人的暴烈脾氣與一絲不苟。聽說他治軍很嚴格,所以他的軍隊紀律一流,常以寡擊眾,得到勝利。但是缺點是殘忍、多疑。二年前為了攻下漳州府,造成漳州軍民好幾十萬人的傷亡。而且容易發脾氣,有時部下的表現讓他不滿意,就會殺人。不過拜爾醫生此行,是賓客,放心,不會對醫生有什麼不敬的。我們漢人對賓客及醫生都很大方,少不了有一番獎賞的。醫生,你走運了。」何斌笑著拍著拜爾醫生的肩膀。拜爾聽了,才放下心來。

佩得爾也過來湊興說:「醫生,你過去以後,才順便了解一下國姓爺的兵力如何,大家都把他說得像是神人一般。」

Beyer做了一個鬼臉,「上尉,你不要害我。我還要回來,做情報探子是你們軍人的事。」大家都大笑。

瑪利婭也來了。她向長官抱怨,最近由祖國來的船班變得好少,因此,她幾乎要好幾個月才能收到楊恩的信,也好久才能把信寄回歐洲。

長官早就認識亨布魯克家這位聰明又能幹的女孩,和藹一笑說,他也很無可奈何,因為英荷戰爭的關係,大船幾乎都不到東方來了,這裡只有小船。而也因為國姓和韃靼之間戰爭的關係,轉口貿易也大受影響。也因此,國姓爺這次來向荷蘭人求醫,大家才這麼高興,認為這是國姓仍然與荷蘭人維持好關係,只要等戰爭過去,或是國姓和韃靼達成和解,和大明或大清的轉口貿易就會再度興旺。

瑪利婭沒有說出口的是,楊恩在上一封信中抱怨因為他在上次的航行中,經濟上遭受重大損失,他可能要再積蓄個一、二年才能成行,而反正最近到亞洲的船班也很少。

從楊恩的信中,瑪利婭很擔心楊恩的心情低落,對前途沒有信心,而且有些失去鬥志的感覺,反而沒有他當初劫後餘生時,自覺幸運的高昂意志。在Fabritius的畫中,他雖然蒼老了一些,但表現得自信滿滿的樣子;現在,他反而陷入低潮了。

她回信說,她在福爾摩沙很好。她也說,漢人有一句話「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所以要楊恩放心。

她安慰楊恩,英荷戰爭總有一天會結束的,等結束了,船班自然就多了,那時再來大員。她可以等。

在福爾摩沙的台夫特人不少,而Fabritius又把豔陽下的台夫特又畫得如此燦爛奪目。畫小而美,攜帶輕便,於是瑪利婭在這些場合總是帶著畫給朋友們觀賞,只是不說出畫中人的身份,說那是畫家的樂器商人親戚。大家莫不稱讚這是精品,是福爾摩沙現有最好的一幅歐洲畫。

看慣漢人畫作的何斌,也說,漢人的畫沒有能表現這樣的明艷與意境兼具。何斌很感慨的說,漢人畫風長於畫山水風景;畫建築物與人物,就比不上歐洲畫了。大家都說,連前長官維堡所收藏的歐洲畫都沒有一幅比得上這幅畫。這幅畫是台夫特的驕傲,也是現代荷蘭的驕傲,必將流傳千古。這些稱讚的話,可以聽出來都是真心的,讓瑪利婭開心極了,也就愈思念起楊恩來。

何斌在觀賞著瑪利婭帶來的畫作時,佩得爾的小兒子威廉也來了。威廉向瑪利婭說:「大家都說亨布魯克牧師家有個才女,今天終於有緣見到妳了。」威廉要比瑪利婭小個五、六歲,卻一付老大的口吻,瑪利婭忍禁不住,笑了出來,說:「榮幸之至。」

何斌在旁邊說:「這位小哥也是很聰明啊,全福爾摩沙漢人語言,其實應該是閩南話,講得最好的荷蘭人,就是他了。而且不僅會說,還會讀、會寫。」威廉說:「是啊,怎麼可以只有漢人會荷蘭文,連福爾摩沙人都在學荷蘭文,而荷蘭人不懂漢人語言及文字呢?何況漢人文化確是博大精深!」

一句話說中瑪利婭的心坎。她想,是啊,如果荷蘭人要有效統治漢人,應該多多學漢人語言與文字才是。她想,回去以後,她要與父親商量,讓她也像威廉一樣,會說漢語。

 

註一:何斌向鄭泰借貸了不少錢,鄭泰可以說是何斌的恩人。鄭泰是鄭成功的戶官(財政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