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亨布魯克把自己關在禮拜堂中自己的房間裡。相對於麻豆社其他荷蘭人和福爾摩沙人的興高采烈,亨布魯克則是滿心懊惱。

當卡森告訴他,長官收到密報,有漢人要造反時,他馬上想到去年與Fayet郭懷一見面的場景,也馬上想到,與Fayet大概脫離不了關係。

事情已經過了將近三週了,卡森向他轉述經過。

「長官維堡是在九月七日下午接到密告,就派人騎馬到阿姆斯特丹區去探查,果然發現情況有異。有許多漢人集結,不少人還帶了武器。」

「Fayet在九月七日夜知道陰謀敗露,倉促舉事。他們只有鐮刀與斧頭。但普羅民遮城只是木造,建築工事太脆弱了,漢人又太多了,普羅民遮城差一點被攻破。還好,後來我們還是保住了城堡,但是省長卻不幸落入他們手中。」

卡森說得興高采烈:「漢人的好運就到此為止了。然後,我們就開始反擊了。」

「漢人農民的斧頭與鐮刀,當然不是我們鎗枝的對手。我們自熱蘭遮城渡過台江內海。佩得爾率領士兵,在未上岸之前,就開始向岸上面對大海列陣的漢人射擊。站在陣前的漢人馬上一一中彈倒下,其餘的漢人大駭,往南部逃竄,而我們也救回了省長。後來叛軍再度集結,佔據高地,以為我們荷軍攻不下。不料我們組織福爾摩沙人部隊,從後面進攻」,卡森說得口沫橫飛,「漢人大駭,只好兩面作戰,當然就一敗塗地,被我們殺得全軍覆沒!」

「帶頭的Fayet,在第一天就受重傷,拖到第四天就死了。有人說,他中了流彈;也有人說,是被福爾摩沙人殺死的。漢人被我們和福爾摩沙人包圍,全被殺光。福爾摩沙人為了領賞,把他們一一斬頭。」

亨布魯克在心裡呻吟,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註一)

亨布魯克聽說,在戰場上,單是由維堡長官親自頒發給福爾摩沙人的人頭獎,就有二千六百個,表示至少死了二千六百個漢人。

亨布魯克又聽說,兵敗之後,荷蘭人繼續挨家挨戶的搜索,直到第十九天才停止。他相信這樣的作法,其中必有無辜被殺,甚至有被公報私仇者。於是又有不少漢人被殺,據說,其中有不少婦孺。

於是,一說是全部死了四、五千名漢人;另一說是婦孺不計,就死了四、五千名漢人勞工。

亨布魯克對維堡的這種作法很不以為然。他認為這是一種對異族的藉機屠殺,不是歐洲國家懲罰國內反抗者的作法。他遺憾,荷蘭人以自由主義及包容自居,可是,在國外,竟也如此殘暴!

「公司畢竟沒有把漢人員工看成自己的國人,而看成次等的外族。」他嘆息著。

連告密者都被殺了!荷蘭人把多名告密者也縊死。這是維堡本人的決定。而據說,維堡做此決定時,狂笑不已。

有一些反抗者,甚至被維堡下令,以五馬分屍的殘忍方式處死,而且強迫漢人婦孺及福爾摩沙人去觀看。這讓亨布魯克大為反感。他認為維堡雖意在殺雞儆猴,但這種殘暴的作法,會使牧師們對福爾摩沙人的教化功能前功盡棄。

教堂窗外,陽光亮麗,綠地藍天,溪水潺潺,麻豆社的景色依然明艷動人。然而,亨布魯克對這塊土地的未來,荷蘭人的未來,都擔心起來。

亨布魯克的擔心,果然真確。

例如阿僯。

阿僯一個人站在麻豆溪的溪畔上,用石片砍著河水。可是他的心裡,卻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荷蘭人來了以後,他和烏瑪等一票年輕人,都被荷蘭牧師與教師的風采迷住了。他承認,他們帶來的宗教與理論都有崇高的道德性,這是以前凡事隨興的麻豆社人或西拉雅人所沒有想到的。因此,他敬佩荷蘭人,接受了荷蘭人的管理,也接受荷蘭人的宗教觀和道德觀。他和一批年輕友人都認為,這樣可以提升自己,提升麻豆社,提升西拉雅。

可是這一次,他看到了荷蘭人的醜陋一面。

阿僯這次也自動出征,幫助荷蘭人對付漢人。雖說是得了一些獎賞,但他的出發點本來不是為了獎賞,而是他相信荷蘭人應該是屬於正確的一方。正好因為最近維堡為福爾摩沙人增加了福利措施,也讓他覺得荷蘭人比那些會使詐的漢人好。

但荷蘭人對漢人俘虜的殘忍處死方式,連過去有獵頭習俗的麻豆社人都覺得過份。阿僯想,如果獵頭不對,為何五馬分屍的方式就對了。以前他們以為荷蘭人是言行一致的。現在他覺得,荷蘭人是牧師扮白臉,掩飾商人及行政人員的黑臉。荷蘭人的道德,似乎並沒有比較高尚。

像阿僯這樣想法的福爾摩沙人不在少數。於是福爾摩沙人對荷蘭人的信心與尊敬開始動搖。

註一:殺人地點在今大崗山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