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陳芳明:《福爾摩沙三族記》是一部多元史觀的小說,但又可以當做歷史作品來閱讀。 作者陳耀昌自己則說:《福爾摩沙三族記》或許才是我對母親台灣的最大回報。這本書,如果沒有我的成長背景──出身府城老街、與陳德聚堂的淵源,也夠LKK,還來得及浸潤於台南的古蹟氛圍與寺廟文化;又正好身為醫師,懂得一些DNA及疾病鑑別診斷知識──其他人不見得寫得出來。 陳耀昌醫師這本巨著,之前曾在新頭殼〈開講無疆界〉欄目中刊載,新頭殼這次重新編排以系列推出,以饗讀者。

這一趟熱蘭遮城之旅回來,亨布魯克家每人有不同的感受。牧師本人憂心忡忡,他擔心倪但理和長官維堡的衝突會擴大成行政系統人士與教會人士的壁壘分明對抗。他很佩服倪但理的正直,也佩服倪但理對福爾摩沙人那種無私的貢獻精神。其實教師們並非完全採用荷語教學,倪但理也為蕭壠人做了聖經的方言翻譯版,亨布魯克非常讚賞。而亨布魯克本人也率領他的教師及大女兒海倫、二女兒瑪利婭試寫麻豆語聖經翻譯本。他的更大願望是在麻豆社創立一所神學校,他雖然支持倪但理,會站在倪但理這一邊,但他也不願和維堡鬧僵,他也能體會行政系統和宗教系統自然會有一些立場之差別。他想他和維堡還有同鄉之誼,也許他可以做個調人。

瑪利婭的感想在於此行讓她進一步了解漢人的生活與想法。漢人商人和農民的差異之大,是她原先無法想像的。

像何斌,不但長得體面,衣著更是好看,而且講得一口流利荷文。聽維堡說,「斌官」能力很好,很得荷蘭人的信任。他父親何金定,早就在大員經商,非常成功。何家本身就有船隊,和唐山福建、廣南、呂宋、暹羅、馬來及南洋各地,皆直接有生意來往。歷任荷蘭長官對何家都很倚重,對漢人的政策都會和他商量。三年前,何金定過世了,何斌既繼承了父親的事業,也繼承了父親在東印度公司的地位及荷蘭人的信任。何家的事業規模,早已遠遠超過來東方淘金的荷蘭人。何斌除了是漢人頭家,也是荷蘭公司的通事,等於是官商兩棲。大家都尊稱他「斌官」,而不是「斌哥」。

像郭懷一,雖然是農民,但是他表現出來的氣度和學識也都不遜荷蘭人。而在郭懷一的村莊中,亨布魯克一家看到了漢人農民的文化水準,也看到了他們的團結一致,不像福爾摩沙人,各部落各自為政。

如果有一天,大明來的移民人數比福爾摩沙人多,這個島的最大勢力會是漢人,連荷蘭人都岌岌可危。像何斌這樣的商人頭家和郭懷一這樣的農民領導,如果合作起來的話,瑪利婭和亨布魯克都有同感,那就是除非荷蘭人保證能夠得到福爾摩沙人的絕對支持,否則以這樣一千多名荷蘭人,儘管有超強的火力,也難保可以控制全局。

亨布魯克過去聽到過馬尼拉的西班牙總督幾次大規模屠殺大明人,都充滿了反感,現在他了解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上帝啊,請幫助我們,這樣的事不要在福爾摩沙發生。」

在此行,維堡得意洋洋地請來賓欣賞他收集來的漢人的藝術品,包括畫作、玉器、瓷器,還有雕刻。雖然瑪利婭在台夫特時就知道大明的瓷器水準很高,台夫特藍是仿照大明的青花瓷做的,但瑪利婭看到漢人的畫作及雕刻時,更是不由睜大了眼睛,瑪利婭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奇妙的畫法。維堡說,漢人不用油彩,也不用水彩,漢人的畫,像他們寫字一般,同樣的筆,同樣的墨。而簡單的筆墨,就可以畫出極具韻味的風景或寫意。

在日本出島當過荷蘭商館長的揆一也說,東方的藝術,有西方意想不到的境界;而日本畫之美,與漢人的畫又有些不同。

瑪利婭想,她要如何把這種東方畫法告訴楊恩,請他轉告法布里修斯。可惜她還無緣接觸到東方音樂,否則一定會有一些心得。瑪利婭開始對東方人的藝術好奇起來了。

然而,在瑪利婭沈醉於東方藝術,亨布魯克憂心未來福爾摩沙荷蘭人的處境之際,福爾摩沙島上的VOC公司卻正陷入空前未有的惡鬥。在大員的荷蘭管理階層分裂成兩派。

這件事一開始本來是高級商務員兼檢察長史諾克與牧師倪但理之間的衝突。倪但理認為史諾克為官不正,在一次聖餐禮中,拒絕授予聖餐,搞得史諾克很下不了台,於是反控倪但理侮辱,並要求賠償。而長官維堡和史諾克本是一丘之貉,於是對倪但理提出反擊。

維堡發了一道命令,指責倪但理未知會長官,擅發稅單給漢人,並蓋自己的章。這份譴責文告甚至翻成漢人文字及新港文,在耶穌升天日禮拜式時張貼在蕭壠的禮拜堂上。對倪但理不但處以罰款,而且將他從蕭壠召回大員,還被限制活動,形同軟禁。

倪但理哪裡嚥得下這口氣,於是聯合哈巴特直接寫信給巴達維亞總督。倪但理為人正直,急公好義,體恤教徒,又有語言天份,在巴達維亞很受尊敬,自動請纓來福爾摩沙,購買水牛提升此地原民農耕水準,福爾摩沙人對他很愛戴,卻不料不容於維堡,被冠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因此哈巴特牧師也就挺身而出。

議長揆一本來是因為不贊成維堡對福爾摩沙人和漢人稅捐太苛而站在牧師這一邊,結果意外捲入風波。

維堡的政策是利益掛帥,也以自己的業績為傲。在商言商,也沒什麼錯,只是他自己手腳不太乾淨。他在海外累積驚人的財富,又不避嫌,公開炫耀,因此引人側目(註一)。而且在政策上極盡剝削之能事。這裡的漢人常常罵他一頭牛要剝三層皮,人要人頭稅,發包要贌稅,商品要十一稅。

倪但理和亨布魯克希望他對福爾摩沙人手下留情,維堡才對福爾摩沙人作了減少納貢(繳交實物)之舉。牧師們的理念得到議長揆一的支持,甚至希望對漢人農民也減稅。因此,維堡就把揆一看成牧師背後的影武者,兩人搞得勢如水火。後來揆一也被按上「私自貿易」的罪名。對外而言,反而看起來變成福爾摩沙的長官與議長之鬥爭了。

維堡是個既驕奢又易怒的人,說起話來語不驚人死不休,竟然公開宣稱他與揆一勢不兩立,這個島上,只能容下其中一人。而倪但理也在一六五一年六月越過維堡,直接上訴巴達維亞法庭。維堡則認為這是越級上訴,更加火大,於是雙方的鴻溝更是無法彌補,愈搞愈大。

還好亨布魯克家族在麻豆,遠離了風暴。亨布魯克的個性,自我要求嚴格,不喜歡與人衝突,也不想介入紛爭。

長官維堡與史諾克是一黨,議長揆一、倪但理、哈伯特是一黨。兩方分裂得非常之深,大家的感情都受到傷害,竟然導致有將近一年的時間,聖餐禮沒有舉辦,福爾摩沙評議會與司法評議會和宗教會議都無法召開。

「愛已枯萎成石頭。」有一次,瑪利婭聽到父親在嘆息。

瑪利婭則不願去管這些,那是大員的事。而麻豆社這裡,瑪利婭覺得,一切都漸入佳境。更讓瑪利婭高興的是,楊恩寫信告訴她,他希望一六五二年夏天可以啟程來福爾摩沙。如果順利,一六五三年夏天,兩人就可以見面了。 

註一:一六七五年,維堡離開巴達維亞返國時,帶回三十五萬荷盾的私人財產。

那時的貨幣兌換率大約如下:

兩(tael)(精銀fine silver)=1.4西班牙里爾(Spanish real)。

荷盾(gulden)=20輕stuivers。

西班牙里爾=60輕stuivers。

也就是說,一個荷盾約為1/3西班牙里爾,而一個stuiver等於5分(cents)。

以下提供例子讓讀者能獲知其價值:

(一)    漢人勞工於大員每月可獲得三個里爾大銀元。

(二)    東印度公司水手薪資大約相等(每月八或十荷盾,三荷盾約合一里爾)。

(三)    東印度公司「下級商務員」每月約賺十三里爾(四十荷盾)。

(四)    東印度公司商務員每月約賺二十三里爾(七十荷盾)。

(五)    一隻馬價值約五十里爾。

所以一個荷盾大約等於現在的六、七十美元,或新台幣二千元。

三十五萬荷盾約等於七億台幣。(當年的「海角七億」)

有關貨幣值之資料出處:《福爾摩沙如何變成臺灣府(How Taiwan Became Chinese)》,歐陽泰(Tonio Andrade)著,鄭維中譯,遠流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