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觀眾甲乙丙丁等等族繁不及備載者的支持,被鄉民譽為「戰後台灣政治史」的本土電影《血觀音》,票房終於勉強撐過不景氣的寒冬,而且2017年以8,600萬元的票房,總算超越了小S處女作《吃吃的愛》8,520萬,證明台灣人還是可以不被放棄醫療的。

也許有些觀眾出了戲院後,對劇中原住民馬可(巫書維飾)迎娶逝世的林翩翩(溫貞菱飾))那幕冥婚,仍感到毛骨悚然。導演楊雅喆在受訪時表示,這段冥婚是參考1950年張白帆與陳素卿的「少女殉情記」,也就是拙作〈台灣烏龍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金鐘獎編劇陳世杰與王祠仰,在改編這一故事的舞台劇《夏雪冬雷》裡,讓男主角張白帆在入獄前對著踢爆本案實情的新生報記者姚勇來大喊:「你的下場會比我更慘!」雖然表面上姚勇來多管閒事,害張白帆被特務關了8年,但實際上卻救了張白帆一條狗命;否則特務一定再加工自殺,讓張白帆像羅密歐那樣跟著殉情。

為何要嘻笑多過於怒罵?

很多朋友甚至師長都勸我,對於白色恐怖這一嚴肅的課題,為何寫作時一定要嘻笑多過於怒罵?不能只怒罵而不嘻笑嗎?其實我也試過,而且多年前就試過多次,真的怎樣也無法做到。要像陳銘城、洪維健與李禎祥……那種筆法來記錄白色恐怖,我真的會崩潰。只好用嘻笑掩飾自己的軟弱,用玩世不恭的鄉民體來記錄這個悲慘時代。

關於新生報記者姚勇來日後的遭遇,其實30多年前我在讀五專時,我姊姊剛好就在忠孝東路的一家建設公司上班,因此遇見了出獄不久在當門房的姚先生。那時李敖因為與張白帆有官司,已把張白帆的不堪過往,更加「寫實」的說了幾次(我也很俗仔,提到敖之老師的過往時下筆總是很小心)。

印象中姚先生那時很消沉,對於日後電影《少女殉情記》引發的禁映與互告等新聞,也提不起任何興趣。唯一想聽的反而是我說的斷斷續續且亂七八糟的台語說書,那是童年時在萬華聽到的《陳素貞與張博帆》。另外就是他提到自己大女兒,好像是在三台聯播的反共劇《寒流》裡演女匪幹的姚小璋,這時還有點喜色。

2014年底拜好友張典婉之助,一起南下訪問姚勇來的么女姚勤與她的先生吳義男,原本想協助她寫一本書,紀錄她的父母與她們夫妻的遭遇。可惜計畫還沒開始,文經社老闆就因健康轉讓公司,員工全數資遣,之後我又進國北教台文所就讀,這件事就遙遙無期了。

特務間派系鬥爭下的整肅

對姚勇來這一家最了解的文史工作者,還是前《自立晚報》記者陳銘城,我大略歸納他與我對姚勤夫婦的訪談紀錄,再加上自己的觀點,試著交代一下《血觀音》裡冥婚案背後的案外案最後結局。

1960年代小蔣在陳誠死後,確認接班前要統整多頭馬車的情治系統,中性一點來說就是「法制化與行政機關化」,於是在1964年調派軍統局出身的沈之岳,接手整頓中統為班底的調查局。去軍事化與去特務化後的調查局更像文職機構,因此日後閃開了解嚴前警總鬧的陳文成案與情報局鬧的江南案,這2件鷹犬醜聞讓老美差點停止對台軍售。

相對於其他特務機構,調查局由於沈之岳整頓得早,後來不但沒被裁撤,甚至在民間聲望還高過警察,當然更勝於警總與情報局,很多年輕人也樂於報考。可是也不容諱言,中統來台後改制的調查局,充斥一群高階幹部,絕不會有人是吃素的;老特務間派系鬥爭下的整肅,手段也絕更狠過對付外部敵人。

老案新辦的「閩變」案

1950年代同在《新生報》任職的姚勇來與沈嫄璋,是在1937年結婚,生有三女。他們夫妻1930年代初期,同在福建《中央日報》時,與《大公報》女記者楊剛之兄,也是共產黨的楊潮常有往來。楊潮被中統逮捕後,夫妻也遭牽連,獲釋的條件就是成為同鄉中統蔣海溶處長安插在新聞界的線民。他們夫妻和蔣海溶因此成為好友,蔣海溶還成了他們三個女兒的乾爹。

戰後沈嫄璋與姚勇來赴台後,在《新生報》繼續擔任調查局線民。報社內有很多福建人,1933年都涉及閩變,原本國民黨已宣布不咎既往,但1950年代白色恐怖最高潮時,在台灣又搞老案新辦。原本涉及閩變案的同仁,要向《新生報》安全室主任金賡自首。

但金賡為了邀功搶賞,竟擅自壓住這些自首書不上報,拖到「自首逾期」再將名單送上去邀功,於是姚勇來夫妻,妹妹姚明珠醫師與妹夫薛介民(在空軍服役),甚至《新生報》副總編輯單建周、路世坤、童尚經等人都受牽連。

原本姚勇來與沈嫄璋被金賡舉報時,遭調查局蔣海溶處長與李世傑副處長壓下。但1960年代調查局的整肅鬥爭開始後,蔣海溶這派已被鬥倒失勢,《新生報》也受連累。調查局為整肅處長蔣海溶,先以匪諜之名逮捕副處長李世傑,再騙沈嫄璋說在靜宜學院讀書的二女兒生病,讓她到台中後才由當地調查站約談,丈夫姚勇來則在台北被捕。

姚勇來已婚的長女姚小璋,得知父母分別被抓後,立即找乾爹蔣海溶求助;但李世傑都下獄了,蔣海溶此時自身難保。1966年,姚勇來夫婦被監禁在三張犁的調查局第一留置室內逼供,因為不肯誣咬蔣海溶與李世傑是共產黨而遭刑求。李世傑多年後出獄,在李敖協助下出了很多書,揭發調查局的黑幕,其中也曾提到了姚勇來夫婦被刑求的遭遇。

另外其他白色恐怖受難者如柏楊、鍾謙順、許曹德等人的回憶錄裡,也都記載沈嫄璋之死,尤其是歐陽劍華還將其畫為作品。電影《風聲》裡女主角周迅被特務機關刑求的橋段,就是依據《柏楊回憶錄》第33章裡的記載:

「她的全身被剝光,在房子對角拉上一根粗大的麻繩,架著她騎在上面,走來走去。沈源璋哀號和求救,連廚房的廚子都落下眼淚。那是一個自有報業史以來,女記者受到最大的羞辱和痛苦,當她走到第三趟,鮮血順著大腿直流的時候,惟一剩下的聲音就是:『我說實話,我招供,我招供……』她要求調查員們把她放下來,暫時離開,允許她自己穿上衣服。調查員離開後,她知道更苦的刑罰還在後面,自己招供不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於是就在牆角上吊身亡。這個60年代的著名記者,除了留下若干有價值的採訪文稿外,最後留下來的是一雙幾乎暴出來的眼睛,和半吐的舌頭。她後來被宣佈的罪名是『畏罪自殺』,調查局仁慈的為她修築一個矮墳。」

但學過醫的姚勇來,卻始終不接受妻子「自縊」的死因,他也記下屍體的目測心得:「沈嫄璋右頰骨下有巴掌大的紫青,嘴巴微張,嘴唇發黑,舌頭未露出,左頸下有明顯勒痕……一切都指出她不是自縊身亡,而是被刑求致死。」

姚勇來被調查局鷹犬押著為亡妻更衣、化妝。在大雨黑夜中被軍車載到六張犁公墓埋葬。在回程時鷹犬還一再被恐嚇:「不可走漏消息,否則……」。如肯配合鷹犬則從寬辦理,早日釋回與女兒團聚。他們夫妻在台北中正路《中央日報》社(現在忠孝西路一段)對街的獨門獨院宅第,充公後則為鷹犬金賡所占。

鷹犬頭子的同樣下場

沈嫄璋死後,姚勇來反而逃過一劫,被判15年後,又因老蔣惡貫滿盈的全國大減刑而提前5年出獄。但元凶蔣海溶,這位當年刑求逼供一大串人的鷹犬,下場也沒比沈嫄璋好。姚勤說她在景氣看守所探望父親時,遇到蔣海溶的妻子也去面會。聽到蔣太太竟然罵自己丈夫:「這是你的報應,看過去有多少人死在你手裡?」

曾聽過也是白恐受難者的前立委謝聰敏說過,蔣海溶被調查局以「家法」私禁多年後,有一天忽然被鷹犬蒙了眼睛送上車,特務出身的蔣海溶會默記煞車與轉彎時間來估算地點,但失去自由久了,他竟不知外面已蓋好了高速公路,兩小時內幾乎完全沒轉彎煞車,讓他嚇出一身冷汗。

下了車後他發現自己又回到台北的調查局,還以為宋美齡念舊,關切後他終於又被重審,結果年輕的鷹犬又問了他另一個案子,他萬念俱灰,後來也被聲稱在獄中「畏罪上吊」,而且那間「凶宅」,與沈嫄璋「畏罪上吊」的竟是同一處。當然,謝委員也說,監獄裡的政治犯喜歡把很多事串在一起,用因果循環來自我安慰,也藉機排遣一下無聊的日子。

姚勇來被羈押在調查局第一留置室的那半年,同房的是涉及「黃連榮台獨案」23歲的現役軍人吳義男。案首黃連榮在澎湖服役時。因對同袍發時事牢騷,結果被當成台獨叛亂犯。服役中的吳義男被判7年,高雄水產學校的學生簡中生被判10年,但案首黃連榮反而比他們更早獲釋。戒嚴時代省工委案牽連數千人,書記蔡孝乾卻成了保密局設計委員會少將委員,鹿窟案的結局不也是這樣?

張白帆入獄前的預言

調查局之所以將吳義男和姚勇來關在同房,就是逼吳義男監視姚勇來。因為他們也擔心姚勇來喪妻後報仇心切,乾脆將他認為的「兇手」誣陷為同黨,大家同歸於盡。所以安排量刑可大可大的年輕人來當抓耙仔,但吳義男卻主動告知姚勇來自己被派來的任務,他請熟悉特務作業的姚勇來教他,每天該對上面報告些什麼,才會對姚吳兩人都無害。

吳義男被關7年後出獄,卻沒和原來的女友結婚,反而在半年後,娶了姚勇來的小女兒姚勤。原本母死父被關,姚勤的大姐希望小妹能與二妹一樣,嫁給外國人而離開這個傷心島。當時身材長相皆出眾的姚勤,身邊也有追求者,但她不敢讓人知道父母的遭遇,於是聽從父親的安排,嫁給也是政治犯的吳義男,日後每星期到景美看守所去面會父親時,就不用遮遮掩掩。

姚勤為了讓父親能在婚禮上,親手將女兒交給吳義男,就向景美看守所申請,要在所裡的仁愛樓二樓禮堂舉行婚禮。所方同意在1973年11月11日舉行簡單卻也罕見的獄中婚禮,還派出平常負責拍攝執行槍決人犯照片呈老蔣審閱的攝影官,為這對苦命的新人拍照。

姚勇來出獄後,不想和女兒住,擔任大樓警衛後十多年鬱鬱而終。姚勤在2000年11月22日投稿《中國時報》副刊〈白色的歲月.變色的我〉,也提到這段過程。姚勤在婚後曾精神失常,一聽到門外車聲,就躲在床下說:「他們來了!那些調查局的惡魔來了,要來抓我去活埋啊!上帝,請救救我啊…」好像亡母的冤魂附身一般。

姚勤的精神狀態,日後雖有好轉;但白色恐怖的傷痕,似乎半世紀後依然滯留在這位受難者第二代身上。姚勇來這一家的遭遇,也就是《血觀音》裡冥婚案背後的案外案,如同舞台劇《夏雪冬雷》裡張白帆入獄前對姚勇來的預言:「你的下場會比我更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