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節過去沒多久,卡特總統突然宣布將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要和台灣的中華民國斷絕外交關係。周烒明和吳秀惠看到這樣的消息,感慨萬分。其實對於這樣的事情,早有預期會發生,然而一旦發生了,還是覺得無比的憤慨又擔心。憤慨的是國民黨政府早就該知道會這樣發展,卻不會早一點走向民主化,讓台灣早點建立獨立的政體,卻只會怪美國背棄盟友。擔心的是台灣人民的未來,不知道會怎麼樣。或許這樣的發展會更讓台灣人民覺醒,進而加速國民黨政權的敗亡;若從這點來看,也不是沒有好的一面。

第二年(1979)12月,台灣果然發生了大事情,在《美麗島》雜誌社所舉辦的遊行活動中,民眾與警察、憲兵發生嚴重衝突,統治者大肆逮捕帶頭的政治人物。國民黨政府宣稱警察與憲兵遭受毆打,多人受傷,但是被逮捕的人都是黨外的領導人物,沒有誰是真正出手毆打憲警的人。

接下來的就是大審判,比以前228或白色恐怖稍微進步一點的是,這次審判過程是公開的。國民黨政府希望讓民眾認識這些反叛份子的不良企圖,但是民眾看到的卻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政治審判。

在西維吉尼亞的大學城裡,周烒明和吳秀惠只能注視著情勢演變,無奈於能做的事實在有限。

1980年10月,周家離開居住了12年的西維吉尼亞州摩根城,搬到中西部大城俄亥俄州的克里弗蘭。搬到克里弗蘭的主要原因,是克里弗蘭醫學中心邀請周烒明去擔任神經病理科主任。克里弗蘭醫學中心(Cleveland Clinic)是美國排名最好的大型教學醫院之一,與Mayo Clinic、John Hopkins 大學醫院齊名,有員工9千多人。不論在規模或研究上,都不是西維吉尼亞大學醫院所能比擬。

另一個原因是與台獨運動有關。在摩根城那樣的鄉下地方,沒有多少台灣人,要從事台獨運動都要往外地跑,在繁忙的工作中,自然就比較少參與。克里弗蘭是個大城,台灣同鄉很多,即使平日工作忙碌,假日也都可以參加活動。

克里弗蘭的住家是由台灣同鄉幫忙找到的,就在醫學中心附近。那是一間很古老的英式房子,外牆是石材,有著精細的雕刻,裡面房間很多,還有個寬廣的院子。吳秀惠帶著周烒明來看這個房子,周烒明一看到院子裡面的參天大樹,立刻決定就是這裡了。

周烒明開始在克里弗蘭醫學中心上班後,平時都很忙碌,有時偶爾會注意到醫院大樓前面除了美國國旗與俄亥俄州旗之外,還插著不知名國家的國旗。探聽之下才知道,因為克里弗蘭醫學中心的醫術馳名世界,有外國政要來就診時,醫院就會掛上該國國旗。

周烒明告訴吳秀惠:「看到一個認不出國旗的小國家也會讓醫院升起他們的國旗,我就感覺鬱卒。我哪天也來住院,看看他們要找什麼旗子來升,那面中華民國國旗我可是不承認,現在連美國也不承認了,他們大概也不會用了。不知道他們會怎麼辦?」

吳秀惠聽到這種有點開玩笑,又好像很認真的話,先是白了他一眼,接著說:「你不用擔心,我會去找一面旗子給他們掛。」

周烒明還是一副認真的樣子,說:「可是妳找來一面大家都不認得的旗子也沒用啊!」吳秀惠搞不過他,回應說:「那台灣還沒獨立建國之前,你不可以生病,好了嗎?」

這下兩個人都笑了。

吳秀惠的活動很快就展開了,她透過國際特赦組織西維吉尼亞分會的介紹,加入俄亥俄分會,然後說服俄亥俄分會成員認養美麗島事件受刑人之一—陳菊。吳秀惠還發動台灣同鄉會與全美人權會克里弗蘭分會,舉辦捐款與遊行活動,支援美麗島受難者。

她還跑去克里弗蘭的報社告訴記者,國民黨政府藉由美麗島事件審判反對人士的種種不當做法,她告訴他們整個事件很像是國民黨整肅異己的陰謀。記者也很小心的打電話向華盛頓的北美事務協調委員會求證,協調委員會的官員一下子說負責人不在,一下子又說去喝咖啡;最後一次打去,得到的回覆是負責人下班了。於是那位記者就照著吳秀惠的說法,刊登在報紙上,造成很大的迴響。

連國會議員看到報紙,也主動打電話來表示關心。吳秀惠隨即和他約時間前往拜訪,聽完吳秀惠的陳述,這位議員表示他很同情台灣人的處境,願意協助台灣人在爭取人權方面的奮鬥。

1981年7月,吳秀惠接到一通吳秀枝從洛杉磯打來的電話,告訴她臥病多年的母親吳王篇過世了。吳秀枝說她已經在安排行程,準備飛回台灣參加母親的告別式。9年前父親去世時,吳秀枝一家人還在台灣,現在雖然移民美國,遭逢親人逝去,還是可以返還家鄉給母親送行,但吳秀惠卻還是歸不得家鄉。

想起母親過去對她的照顧、養育與信任,吳秀惠難過得吃不下飯。雖然9年前在東京和母親見了一面,寥解了思慕之情,然而不能為母親送終,還是吳秀惠心中很大的遺憾。吳秀枝臨行之前,吳秀惠打電話給這位妹妹,請她在母親靈前替自己向母親致上最高的謝意與歉意。

1982年,台灣人公共事務會(FAPA)在洛杉磯成立,由蔡同榮擔任會長,總部設在華盛頓特區。周烒明覺得這組織以促進海內外所有台灣人的共同權益為目標,比起台獨聯盟,更容易讓廣大的台灣人接受,也更能取得以美國為主的外國政府或個人支持。因此,他積極參與,並且成立了克里弗蘭分會,還邀請了正好在俄亥俄州教書,已經不太活躍的台獨運動元老陳以德來擔任會長,自己擔任副會長。

吳秀惠也在同年出任克里弗蘭台灣同鄉會會長,而下一年正好輪到克里弗蘭同鄉會負責辦理美國中西部地區,包括芝加哥、克里弗蘭、辛辛那提、堪薩斯、威斯康辛等地的聯合夏令營活動。雖然下一年並不是吳秀惠當會長,但她還是要負責這個夏令營的很多準備工作,以及很重要的演講活動邀約。

經過和夫婿討論,吳秀惠決定邀請兩方面的人物,一是在美國的元老級台獨活動者,另一方面是美麗島事件的受刑者家屬。

被周烒明邀請而再出江湖的陳以德,就是個元老級的台獨活動者,他也很爽快的答應了邀約。美麗島事件受刑者家屬就比較難,吳秀惠和她們完全不認識,即使邀到了,也不一定會獲得國民黨政府同意讓他們出國。不過,吳秀惠想,國民黨政府既已開放民眾出國觀光,如果受刑者家屬沒獲准出國,就顯示他們違法,罔顧人民權益。於是,透過關係,吳秀惠邀請到了姚嘉文的太太周清玉,以及張俊宏的太太許榮淑。

1983年夏天,她們終於順利來到克里弗蘭參加夏令營。

大家對於聞名已久的陳以德要出來演講,都抱持著很大的期待,但陳以德的演講卻讓大家有些意外,因為他並沒有講關於台灣獨立的事,甚至也不是政治方面的事,他的題目是「如何在美國培養台灣人的第二代」。然而,意外歸意外,這個題目卻牽涉到大家面臨的實際問題。陳以德的口才很好,在風趣的演說中,講得頭頭是道;演講完畢,大家都給予熱烈的掌聲。

周清玉和許榮淑上台時,氣氛就完全不一樣,不需要什麼論述,大家都沉默、哀傷的看著、聽著這兩位夫人的淒苦述說。

接下來的捐款活動,則完全是自動自發,沒有人提到要捐款,也沒有人問捐款要做什麼。只是有人開始掏錢捐,立刻就有很多人掏錢或寫支票。看到這個景象,吳秀惠淚流滿面,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回頭看周烒明,他也是熱淚盈眶。黨外人士挑戰統治者的勇氣,家屬的承擔,讓海外人士毫無保留的展現出他們的支持。吳秀惠覺得過去的投入,甚至被列為黑名單,無法回國、無法奔喪,相對來說,都只是小事。不過很多事情都是互相關聯的,他們多年來的努力,多少也是促成今日情勢的因素之一。

會後,吳秀惠與周烒明邀請兩位夫人到家裡小住幾天,這是周氏夫婦頭一次和在國內活動的黨外人士接觸,雖然是家屬,但是她們展現的勇氣和智慧,讓兩夫婦相當佩服。周清玉還表示,對於海外給予她們的支持與同情很感動,她會持續邀請其他黨外人士來美國各地演講,也和海外的同鄉多做交流。

周烒明和吳秀惠都覺得很興奮,過去他們從事活動,多少感覺孤單、單方面,現在國內有風起雲湧的黨外政治活動,兩邊的活動又可以串連起來,想要給台灣帶來改變的期待,好像已經不是那麼遙遠的事了。

在克里弗蘭的台灣醫師們,有定期的聚會,周烒明和陳克孝、許世模3人是核心成員,更是經常私下一起聊天。有一次,他們聊起台灣人醫師在美國工作者相當多,有些城市也像克里弗蘭的台灣醫師們一樣有定期聚會,但是並沒有一個全美國的組織。周烒明說醫師們在任何社會都是頂尖的知識份子,往往對社會進步的推動有領導作用,台灣人的社會尤其如此,從日治時代開始就是這樣。在美國的台灣醫師們,也應該要集合眾人的力量,成立一個固定的、有目標的組織,除了建立相互間的聯繫外,更要對台灣獨立運動發揮促進作用。

他們3人討論後,覺得參考1980年廖述宗領導設立的北美洲台灣人教授協會以設立「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應該是可行的途徑。稱作北美洲,可以把有相當多台灣人的加拿大也包括在內,而協會的稱呼,則可以避免太多的政治聯想,多一些專業性的意涵。周烒明也曾經協助過廖述宗,是教授協會的創始會員之一,他覺得很多醫師並不是教授,再設立一個醫師協會,可以讓醫師們有更多的參與機會,和教授協會有相輔相成的作用。

有了想法就開始推動,各地醫師們的反應相當熱烈。當年暑假,就利用在密西根舉辦中西部夏令營的時機,進行了首次聚會。228受難者、台大文學院院長林茂生的兒子林宗義醫師,也從加拿大溫哥華趕來參加。於是,北美洲台灣人醫師協會宣布成立,大家公推周烒明擔任首任會長,紐約的醫師楊次雄擔任副會長,一任2年;那是1984年夏天。2年後由楊次雄接任會長。楊次雄的妻子楊黃美幸,是吳秀惠大嫂吳黃德華的大哥黃天縱的女兒,他們夫妻檔也是積極參與政治活動,和周烒明夫婦是同志,也是遠親。

1986年9月,台灣成立了由黨外人士組成的政黨,叫作「民主進步黨」。周烒明夫婦和在美國的台灣同鄉們,都在興奮與擔心的雙重心情下,注意著台灣的情勢發展。蔣經國並沒有採取嚴厲的措施,而且在翌年7月解除戒嚴令,雖然有國家安全法取代,但總算是很令人鼓舞的發展。

周烒明告訴吳秀惠說,回台灣的日子應該可以期待了。

作者:吳宏仁(曾任職衛生署、台灣通用器材公司、工研院電子所。之後在聯華電子公司任職26年,從工程師到總經理與聯日半導體社長,曾獲傑出工程師獎。)

(本文摘錄自玉山社出版的《一個家族.三個時代》一書)

由玉山社出版的《一個家族.三個時代》書封。   圖:玉山社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