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病時我亦病》,這本書很有喜感,有點像是在看周星馳的電影。不用具備什麼背景,看了就自然會呵呵笑。如果你有一點文學背景,或是文字創作經驗,還能有一種會心一笑。感受到搞笑背後對於文字、文學的深刻造詣及愛意。

作者唐捐(筆名反而較廣為人知),本名劉正忠。是文字創作者,是中文系的教授。自己創作,也評論別人的創作。出過數本詩集,兩本散文集。編撰與研究論述多本多篇。《世界病時我亦病》這本創作的文體,難以定義。有些短如警世之語,有些像是臉書發文,有些像是想要超越散文的文式,有些不像詩卻充滿詩意。看來像是一個古怪草根的阿伯,在講著滑稽的落語內容。聽完有興趣去研究,發現這位阿伯講的典籍來源,有古早的經典,也有當代的文本。文字引用的縱深是讓笑勁延長的原因。

周星馳在電影《西游.降魔篇》重新詮釋唐三藏、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的出場故事與背景。高家莊的肉店,內部裝潢用的特色燭台,蠟燭燒完後發現原來是九齒釘鈀。肉郎豬剛鬣的妖魔行徑,說到底原來是癡情愛意的劇烈翻轉。豬剛鬣使那把九齒釘鈀,用來對抗「無定飛環」的武打視覺,也讓人對於九齒釘鈀有了新的印象。《世界病時我亦病》書中卷一名稱即為〈九齒釘鈀誌〉,裡面有篇文名為〈九齒釘鈀〉。更讓九齒釘耙有了新的意象。節錄文如下:

「王荊公嘗作『農具詩』十五首,其中有云:『鍛金以為曲,揉木以為直。直曲相後先,心手始兩得。秦人望屋食,以此當金革。君勿易耰耡,耰耡勝鋒鏑。』農人手上的農具有時竟可以勝過衙門所擁有的刀箭。

因而在九流十家之中,我常以『農家』自居。每憤時,總夢想著要「農民起義」一番,那時手上拿的居然就是釘鈀(脖子以上瞬間變為豬頭)。烏合之眾將齊唱一種亂七八糟的歌謠,而得到美好的共鳴:

天地不仁,人畜一命;鈀是武器,豬是同仁。

衙門亂來,芻狗不馴;豬頭豬腦,人親土親。」

原來悟能(豬八戒)的九齒釘鈀,是真正神威的兵器(以往影視戲劇主角都是金箍棒),由太上老君親自捶打,火德星君助威,用神冰鐵鍛鍊而成(典故出自吳承恩的《西遊記》)。唐捐這篇不到500字的文中,提到九齒釘鈀、豬、農家子弟的養豬經驗、王安石的農具詩、老子的道德經,然後一轉折,用這些看似不相干的事件、典籍,幽默嘲笑自己。「九流十家」出自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序》,「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班固認為東周時期諸子百家,具代表性的十家: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當中小說家不入流。如果客觀要以現代唐捐要對應十家,應該是小說家之列,但班固認為不入流。唐捐文中主觀認為自己是「農家」,若要起義,拿的不是筆,而是釘鈀。這些社經地位分類、萬物分類,為的是什麼?人、豬,與其他有生命的有機體有什麼分別?〈九齒釘鈀〉這篇短文(與詩)要講什麼,可能每個人看都有不同的聯想。

書名《世界病時我亦病》應來自其中兩篇。一篇為〈陪世界一起生病〉。人們常說,世界病了,但它仍大剌剌的運轉著。唐捐:「於是我寫詩,陪他一起生病。一旦我把他的病都攬到身上,變成了自己的病,以致衰憊不堪時。卻發覺他好得很,天氣晴朗,股票上揚,只有我的胸口無限冰冷。於是我繼續寫詩:

世界病時我亦病,胸有大雪天氣晴。

閉門造句兼造業,默誦地藏本願經。」

生病,這裡意指的當然不在於生理上,而在於精神上。另一篇〈攬眾病於一身〉,從探視一位老師臥病後的感觸,提到「維摩詰示疾」這個大乘佛教經典。維摩詰生病了,沒人敢去探望,因為他辯才無礙。文殊菩薩去探望。維摩詰:「從癡有愛,則我病生。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眾生病滅,則我病滅。」(節錄)唐捐:「病,串連了生病與探病者,讓那些健康的活物知道世上原來沒有無病的。維摩詰在那個偉大的寓言裡,自居於有病者的位置,打開一種由病啟悟的法門,同時也就翻轉了探望與被探望的關係。整個天空,像是戰地裡搭起來的一座醫護的帳篷,不知誰能救誰而誰又等待被誰救。」

唐捐自比「維摩詰示疾」?臭屁、古怪、搞笑如他這本《世界病時我亦病》,可能這是一種在當今,「現代」之前要加好幾個「後」;「反XX」之前要加好幾個「反」,中文字在台灣已經內爆的當下,不得不採用的姿態與策略。文字還能肩負起療癒與啟蒙的作用?王安石曾作過一首《讀〈維摩經〉有感》的詩:「身如泡沫亦如風,刀割香塗共一空。宴坐世間觀此理,維摩雖病有神通。」看了唐捐有點狀似瘋言廢語的文字,闔上書後卻覺得他在中文字(如釘鈀般的工具)世界裡與人世(日常生活)裡有神通般地穿梭展演,掙脫純文學、俗文學、非文學、文學為何的緊箍咒。

作者:謝一麟

(編按:此篇為新頭殼網站跟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所推出的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