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經濟衰退、薪資低盪、人心低迷的社會氛圍下,明年選出來的新總統,幾乎不會有太長的蜜月期,大家把希望寄託在這個新領袖身上,期待他快速端出解決方案,把這個不斷往下墬的台灣拉上來。這是一個跟時間賽跑的總統!很少有哪一次大選像這次一樣,票都還沒投,已經一面倒的預測當選人了,民進黨主席蔡英文在民調上,以極大的差距贏過對手朱立倫,如果沒有意外,她很可能是台灣第一位女總統!對於這個百廢待舉的國家,蔡英文有什麼治國解方?她的政策牛肉到底好不好?她會是怎樣的領導人?台灣民眾有期待,但也有疑惑,畢竟我們都經歷了兩位開高走低的民選總統!她說她和團隊很認真地為執政作足了準備,且聽「小英開講」,看她的錦囊妙計是什麼!

台灣人民期待改革,期待「英明領袖」來帶領他們走出困局,但為何聲望曾經那麼高的馬總統卻失敗了?蔡英文從中得到什麼警惕、不讓自己重蹈覆轍?她又如何看待自己領導人的角色?以下是專訪摘要:

問:台灣年輕人低薪問題嚴重,你如何解決這樣的問題?

答:這個問題還是要從根源來解決:企業為何沒加薪能力?以我們現在這種經濟發展形態,以出口、代工、算毛利的心情來經營企業,每一分錢都錙銖必較,這種生產形態與產品,世界上還有很多人跟你競爭,老實說這種工業產品世界上已經是供過於求了,企業活在一個成本、成本、成本壓力的年代,要他加薪,他會說可以啊,員工拿出你的價值出來!我們的教育制度,人才培養的過程,是不是符合這些企業界的需求?現在每個人都上大學,他就不願意到第一線的生產線,看得出人才市場是扭曲的市場,產業結構也都還是代工形態,這兩個問題加起來就是我們低薪的問題,必須解那個套才行,產業結構一定要走向創新的時代。但人的觀念沒改變,從不想明天要做什麼?我們要著眼下個世代的產業,台灣產業在ICT〈資通訊技術〉之後,下個世代是什麼? 我們提出「五大策略性產業」就是希望企業往前走,到IOT〈物聯網〉、工業4.0,在現有基礎上去找下個世代應用,我們的ICT產業最有價值的是那幾位白手起家的人,欠缺的是承擔風險的能力與心理準備。

問:為何是這五大?台灣有什麼競爭優勢?

答:一是從台灣內需面看,過去大家只看出口這一塊,其實2300萬人口也不算小,有產業支撐可能性;第二,這個世代的產業已經走到盡頭了,你下個世代在哪裡呢?這就要看世界趨勢往哪裡走,就跟著走;三是看我們的優勢何在,我們有條件發展的,把國家資源放進去會長大的。 台灣有人才、資源、優勢,卻多是這裡一些、那裡一些分散開來,怎麼整合起來,讓他自己有動能,可以發揮互補性、綜效,這樣台灣外流的人才才想回來,人才需要舞台,所以把這個計畫稱為舞台計畫。

這五個舞台計畫讓產業有凝聚效果,政策要讓他有效果,要把柴堆好,一點火就熊熊燒起來了,你只要在燒的過程中添加柴火,政策能量就出來了。過去馬政府常這時提一個政策,那時提一個政策,一根柴火燒完就沒有了,浪費掉很多公共資源。最明顯的例子就是2009年發了八、九百億元的消費券,燒掉沒有了,這八、九百億元如果去當作堆柴堆起來,過程中持續添加柴火,經濟動能會更大。

問:這些柴火包括什麼?

答:你的資金與人才從哪裡來?就是點火嘛!如果每件事情都用政府預算,一是政府沒那麼多錢;二是政府沒那麼多聰明專業的人,能把錢花得很值得,這些大型計畫必須是公私部門一起來做才有可能。但私部門沒有整體規畫與國家資源可以整併的能力,由政府成為主導力量來做整合,因為我們沒有像韓國三星這種大企業,主導了韓國20%的GDP〈國內生產毛額〉,但國家某種程度要承擔那樣的責任,企業沒辦法達到的規模,政府要挑起來,要運用到很多政府的資源。我們要用一個機制,讓資金不只是來自公部門,還有來自民間甚至是國外的資金,可以被整合到這個機制裡去,這個國家級的基金,不一定是我們過去講的主權基金或國發基金,用意是補民間不足,但他也必須要有一個龐大的專業團隊,補公部門的不足。其實現在私部門專業能量也可能不足,台灣的工業銀行、投資銀行的能量幾乎都沒有了,以前還有交通銀行、中華開發等,現在幾乎都沒有了。

建立國家型的基金,一來用國家力量補民間的不足;二來要補國家與民間專業能力的不足,這麼大規模的團隊要有全世界的人才,同時也建立起自己投資與產業人才。

問:像新加坡的淡馬錫基金嗎?

答:有點像,但我們不必然像它一樣。一來用國家力量補民間的不足;二來要補國家與民間專業能力的不足,這麼大規模的團隊要有全世界的人才,只有國家型的基金才養得起這麼大的團隊,將來人才可進進出出,讓他可以在民間也養起團隊,政府帶頭的隊伍裡,民間團隊一直加入,同時也建立起自己投資與產業人才。 這些要做什麼呢?我們下世代的產業還是有很多軟硬體的基礎建設要做,我們習慣政府做或BOT,但未來這個基金也可以帶頭做,可以在市場上發行債券,也可以到資本市場集資。這種機制建立後,國家建設選項比較多,也更有效率,更有專業性。 但我必須講,政治環境一直是我們國家大型建設最頭痛的事,好像每個BOT到現在都有很大的爭議,所以要建立這種國家型基金,必須要有一套完整的法規基礎,讓它在每一個產業去點火,去做基礎工程的投入,招攬最好的人才,取得最先進技術,培育最好的機構或人才。

問:你還會用其他政策工具去拉拔這五大策略產業嗎?例如減稅?

答:聽到減稅,林全(政策召集人)就要跳起來了!減稅不是不能做,但要把減稅的條件、時間、規模說好,我們每次一減稅,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落日,每次要費好大工夫才能落日,要減稅,必須標的確定、時間有限制、條件要明確。 不過減稅不是唯一的工具,設計不當被濫用的機會很多,而且它不夠透明,「獎投條例」讓政府每年損失的稅收多少都不知道,最高應該接近千億元,這很恐怖;所以研究政策工具的人比較喜歡用補貼,比較透明,有支出就知道錢花到哪裡。

問:企業界另一個關心重點是兩岸經貿往來,金融服務業就很想知道「服貿協議」這個問題怎麼解?

答:兩岸經貿談判,如果你自己的本錢不夠厚,談起來是很辛苦的,你必須要有產業競爭的能量才有談的本錢。我們下個世代的金融產業要做什麼,自己要想一想,即使到了中國市場,市場雖然很大,但競爭者更多,或許一時可以進去,但能保你永遠嗎?你不再創新、有競爭能量,進去以後呢? 我好幾次講兩岸政策,「服貿協議」要先立法「兩岸監督條例」後才審查,再來檢視服務業哪些東西要重新處理?要有什麼樣的調整,再來進行談判,談判會繼續下去。我們這個談判比較奇怪的是,歷來都是先談貨品貿易再談金融服務,這次卻先談了金融服務,這其實是個繁複龐雜的內容,我們在很短的時間裡談完,一定有思慮不周的地方,也必須重新檢視當初有什麼不足、再來調整。

重點在於後面整體對外談判怎麼建構?這不僅是對兩岸談判,將來像TPP都牽涉到相同問題,資訊流通問題、透明化的問題,你的社會溝通、社會利益平衡問題……,這些都是龐大的工程。 我這次去日本訪問,日本告訴我們,他們TPP談判,光是對策本部就有一百多位專業幕僚,另有兩百多位分散在各部會的工作人員接受本部指揮,還不包括部會裡數百位的相關人員,這是很龐大的組織。 很多人都以為TPP談的就是關稅問題、多少時間內開放多少市場,其實除了技術性的談判外,也有很政治性的問題要處理,市場開放一定有失有得,怎麼去做平衡處理?在國際政治場合有無嫺熟到可以和對方部門溝通?例如以前我們跟美國談判雞肉牛肉時,可否直接去找美國雞肉牛肉供應商談問題?必須有一組人很機動,和各方談,跟對方政府、業者談,並與國內溝通。一個成功的談判,三分之二靠與各方溝通,耗盡很大的時間和人力成本,產業的專業、談判的專業只占三分之一而已。所以主導談判的,不會只是一個官僚而已,他必須有政治經驗,也有處理公眾事務能力的人。

問:台灣面臨一個必須迫切解決的問題,就是年金即將破產,你如何處理?

答:我覺得這是一個執政準備的問題,有沒有做政治上充分的準備。大家都知道現在不處理,過幾年就破產,現在流動性的收支下還能維持一定的平衡,五年之後他就開始吃你的老本,軍保二○一七年就破產,你要等到破產才來處理嗎?所以現在就要開始做財務重整計畫,你把它當作財務重整而不是社會鬥爭過程,這才是一個正確的心態。 這過程有些人現有的必須要放棄,來維持社會基本的公平性,讓我們的年金可以永續。現在問題是,怎麼讓一些人放棄他現在有的?或怎麼讓一些人增加他的負擔?這個社會必須要有一個相互說服的過程,而且去產生對未來世代的共同責任感。大家也知道如果現在不處理,將來可能什麼都沒有,現在處理,年金可能領得少一點,但是可以永續的。如果大家調整心態,把它當財務重整,把它當作是對下個世代的責任;然後,調整的手段必須和緩。你讓現在領退休金的人,一下子少領很多,他生活沒辦法過下去,所以必須是遞減的過程,讓他慢慢調整他的生活,所以調整的手段與時間表必須要緩和,同時也必須要考慮到經濟成長與就業情況,在制度設計上必須要有一定浮動的情況,好的時候多領,差的時候少領,大家共同承擔經濟起伏的風險。然後大家就坐下來談,我們可以共同承擔到什麼程度?大家分配的責任是怎樣?這恐怕是台灣社會面臨到的最大危機,如果台灣社會能夠成功的化危機為轉機,那台灣的民主化就完全成功了。 這牽涉到社會整體的協商,也牽涉到專業。有一群專業的人,把財務設算、把經濟因素納進到各式各樣的方案裡去,所以我們會組一個委員會,把資料做整理、公開,再來做社會協商。 每個政黨都有他的版本,但現在不是版本好與壞的問題,而是社會最能支持什麼版本,他必須經過社會協商過程,把它變成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版本。

問:軍公教跟勞工的利益天差地遠,大家怎麼會有交集、有共識呢?

答:這要建構在大家對未來的責任感。這是有史以來最大的調整,一個社會一段時間會面臨社會調整期,不調整,這個社會就崩解了。民主時代有他自己調控的機制,讓社會不會崩解;但威權時代沒有調節機制,常面臨崩解的挑戰。

問:你任內一定會處理這個問題?

答:等到下一任恐怕來不及了,五年之內就支大於收了,趁現在基金還在收大於支的情況下趕快來處理。

問:馬總統曾經聲望這麼高,現在卻一事無成,你如何不重蹈覆轍?

答:執政準備要做好。我們真的花了很多時間在做執政準備,不是只有政策問題,對台灣民間的了解、人的想法,他們一天的生活跟遭遇,去做了解很重要。我也做過精英式的官僚,關起門來看報告、看數字做決策,總缺乏人的感覺,當你去看了這麼多,跟這麼多人接觸的時候,你做政策時,腦中總會浮現出這些人的影子,會想說這件事情做下去對這些人有什麼影響,那就是真實的感覺,你的政策會有溫度的。當你的政策有溫度時,你的人民就比較會接受你的政策,很冷的天氣給他一杯冰開水,他當然喝不下去,給他溫開水,他就喝得下去。所以政策溫度很重要,油電雙漲的時機就是最壞的時機就可以了解了。

問:你怎麼看朱立倫這個對手?

答:我要強調一件事,政治這條路上絕對沒有天才,很多都是靠歷練靠觀察,看你跟社會的觀察是不是一樣的?有沒有差距?差距在哪裡?對於朱立倫的觀察,社會已經很多了,不是嗎?唉,朱立倫罵我模糊,他不知道當我模糊的時候,只是我表現我的教養與禮貌的時候。對對對,我應該講『期待他是一個可敬的對手』,對不對?這是標準答案。

問:你的小英式領導是什麼?你展現出與過去幾任總統不一樣在哪裡?

答:一個領導人不需要是最聰明、最有學問的那一個,老覺得自己是,那就糟了。領導人要有自己的意志,要有對人的感覺,要讓每一人做他最擅長的事情,知人善任很重要,信任也很重要。他們常常就自己做起來了,你要信任他們,我也都埋單,你和你工作的團隊要有信任基礎,要放手讓他們去做,領導人不可能三頭六臂什麼都做。 我常逼他們做一件事,坐下來相互攻擊一下,因為每個人的思考都有盲點,通常我攻擊你的時候就是我準備要接受你意見的時候,其實我在幫你檢查,他們有時以為我很凶很惱火,沒有,我要用很凶的態度去測試他對他自己的信心強度,問完以後我那猙獰的面孔當然就收回來了。對待被你領導的人,你要要求很嚴,因為他們做的事情都會影響到這個國家,不能出任何差錯,所以有人出差錯被我念的時候,我當然很生氣,但是我同時要他在腦袋裡記住,下一次不能再犯錯了。但是,犯錯我們集體負責。

(專訪全文暨相關報導見財訊雙週刊489期/11月5日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