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觀賞完是枝裕和的新作品《海街日記》,便和伴侶騎車回家,即使知道這部片不是他會喜歡的類型,我仍然問了他喜不喜歡。我喜歡,他不喜歡,《海街日記》將吉田秋生本身便清淡的漫畫《海街diary》去除枝葉,只留下幹骨,專心地說四姊妹的家庭故事,本來就清淡爽朗的故事更加清淡了,說著一個家庭難免會提到的苦樂悲喜,女演員們自然可愛,如果沒有對這個家庭際遇有感同身受的情感,也許很快就會忘記這部片吧。

伴侶的反應跟我猜的一樣,劇情沒有什麼可以觸動他的地方。《海街日記》中,我第一次眼眶泛淚的橋段是在香田三姐妹參加完父親的葬禮後,要返回鎌倉前,大姐在火車上問同父異母、年紀最小的妹妹小鈴,要不要搬去和她們姐妹一起住的時候。即使後來小鈴追火車的戲讓我覺得太過煽情,但小鈴對於浮木的急於攀登和渴望歸屬感的強烈仍讓我動情感傷。我想伴侶不曾有過這種感覺吧,即使和家庭有些理念不相合的地方,但仍稱得上和樂,對於家的歸屬感和定義,我想很多人也沒有多想過吧。

所以我時常希望,如果每個人都曾遭逢劇變就好了,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傷心,但如果那些傷心都能深入骨裡,我也不用隱隱地恨著不曾生不如死的人,想著:「你們到底懂什麼,為什麼要假裝能體恤人,你們不過是後天學習到道德跟體貼,才會做出假惺惺的關心而已。」想著這些討人厭的話,對於他人無關緊要的憂慮厭煩,產生惡意。

我擁有一位學姊,在我們都還沒有伴侶的時候,我們時常相伴,與其說我們感情好,不如說是她將我撿走。找我一起睡覺、看電影、喝酒,我接她下班,再一起吃晚餐,就算是我的伴侶,也不曾耗費那麼多時間在我身上。某天的夜晚,我們走路去買晚餐,她緩緩的和我說了一個秘密,她輕聲地講,我只扮演聆聽的角色,途中我沒有安慰,也沒有給她擁抱,如果我做了任何一件事,她一定會哭吧,她傷心了那麼久,至少這段路上,我們都能裝作不再傷心。

學姊後來頻繁的約我,是在一次下班後的聚會後。我、學姊與店裡的詩人喝酒聊天,詩人一時興起問我們要不要玩交換祕密的遊戲。用《海街》裡的一句話便是:「在許多偶然的堆積下完成的奇蹟。」如果是換了任何一個成員,這個遊戲便玩不成,要玩便要拿出最難以啟齒的秘密與他人分享,詩人一向彆扭,而學姊的祕密我本來就知道,他們便把矛頭指向我,要我第一個分享,如果我真的有黑暗的地方,他們才願意開始展開這個遊戲。

不知道要從哪裡開始說起,過了好一陣子,我才趁著酒意吐出沒有和別人說過的話,邊哭邊講,我想學姐也不知道怎麼辦,便抓著我的手。可能是我當時的狀態太像在向別人求救,學姊便將我打撈起來,從此之後便帶在身邊照顧。在照顧我的途中,學姊有過幾個對象,卻始終無法認真和對方成為一段關係,學姊在這個狀態持續了好幾年,始終在迴旋之中。

某日下班的聚會,在昏暗的包廂裡,我們幾個又乘著酒意,學姊和詩人乾著威士忌。學姊微醺,和我說:「謝謝妳喔,我想我可以前進了。」聽完,我便在昏暗中哭慘了。現在想起來,在這份關係裡得到的體貼和安慰,是別人無法給予我的。生命中沒有得到過同等的苦楚,又怎麼能擅自認為自己真正的體貼到對方。當觀看任何事情的時候,每個人受到的波動有深有淺,那種波動不是後天學習和智慧可以得到的,只有在生命的過程中留下,或多或少的敲擊我們。

作者:曾儀靜

(編按:新頭殼網站與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每星期五固定推出書評。)

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改編自漫畫的新作品《海街日記》海報。圖:三餘書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