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力微博Ⅲ

-記者如何透過微博找人?

吸金的國母

郭美美像隻蝴蝶,輕輕拍動翅膀,將中國所有慈善事業全捲進一場風暴。

九月初《南方週末》的重磅報導,拿出十年前調查「希望工程」的細緻,再次將矛頭指向另一個中國官辦慈善組織-宋慶齡基金會。

陳中小路和她的同事從河南、山東、廣東、北京、上海發回多達四個版的報導,質問中國宋慶齡基金會旗下到底有多少公司?歷時一個月調查,卻發現難以窮盡,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下,貪腐慾望卻在暗流湧動,以管理公眾善款為主的基金會,居然成了吸金團夥,成立了各類龐雜的公司。

據報導稱,河南宋基會是中國最會籌款的慈善組織,連續三年全國第一,但令人費解的金流,部分來自宋基會放貸,企業捐款付息的模式。更重要的,十多年來,數十億的捐款由宋基系公司把持,而公司卻又與宋基會沒有任何股權關係。此外,宋基會的地產生意與掛名成立的幼兒園,誰在參與?誰在獲利?風險如何控制?同樣不被捐款人所知。

前《南方週末》評論員笑蜀對這組報導感到驕傲,他在微博將這組報導列入「史上最震撼的報導之一」。這組報導也讓陳中小路被《南方週末》評為2012年的年度記者。

我們約在一家裝潢時尚的茶館,內裝走中國風設計,座位分高台區和座位區,高台區內是一位梳著包頭、身著改良式黑唐裝的茶師表演茶藝,高起的書架區隔出座位區,我注意到小路坐在高台一隅,靜靜地,用iPad看書。

她個子不高,戴街頭流行的大黑框眼鏡,穿白色紗裙,原本就娃娃臉的她,見到本人更像大學生。「我幫你點了飲料,乳霜奶茶,」她說話輕聲細語,又有出奇的貼心「聽說台灣人都很喜歡。」實在很難想像,眼前這位柔柔弱弱的女生,寫的盡是些揭開黑幕的嚴肅報導。

談起宋基會的報導,她直說是偶然加幸運。

偶然間,她在編輯會議上,聽到同事有朋友和宋基會做過生意,信息片面且瑣碎,卻也是個線頭。

這篇報導,和以前《南方週末》的調查稿不同的是,沒有深喉爆料,她只能自己拼湊龐大的拼圖。最先,打電話問過從事公益事業的朋友,得到的回應都很模糊:「聽說他們投資做的很大」、「聽說他們有統戰功能,不是一般的基金會」;儘管無奈,卻又不能打草驚蛇,貿然打電話去問,弄不好對方就找宣傳部下禁令。

笨方法更有效

「我用最笨的方法,在網上搜索資料」,她發現中國宋基會與紅十字會、青少年發展基金會並稱三大公益基金會,總部設在北京,地方有六個省也有省級宋基會,但他們與中國宋基會雖有業務往來,但沒有上下關係。

經過剛開始網上搜索的興奮勁後,她發現調查陷入僵局,大量瑣碎的訊息無法形成思路,毫無頭緒的焦躁情緒,困了她兩周,每天就是上網,並裝作諮詢業務地打給各地宋基會。

方法雖笨,但終究形成了思路。她注意到官方媒體都提到,宋基會的負責人考察某建設項目,裡頭還有土地買賣、有旅遊渡假村,還有房屋建案。她意外發現,各地宋基會都有房地產生意,還有遍地開花的貴族幼稚園。

在搜索各地宋基會的房地產生意時,看到河南宋慶齡基金會活動中心縮水變豪宅的事,該活動中心原本計畫建築面積達十六萬平方米,卻縮水至五萬平方米,另五分之四面積蓋起15棟7到8樓的樓房,預計售價為每平方米兩萬元,比起同區市價每平方米七千元,堪稱頂級豪宅。

四、五月左右,有網友在河南本地論壇大河網發帖爆料,活動中心部分改建為豪宅的事,受益者肯定是豪宅開發商,順著線索追查,發現投資者是一家叫宋基投資的公司,透過當地報導比對,這是河南宋基會下屬的投資平台,被托管所有捐款,再查下去,發現宋基投資在河南投資多項房地產項目,已經是一家具相當規模的房地產開發商了。

這個發現讓她意外,決定到河南鄭州看一看。

財經記者出身,她反射地先去工商局調出宋基會及所有關係企業的工商檔案,「詳細資料你不能帶走,我就坐著抄了好幾天」,陳中小路平淡地說。

不過,從工商檔案得到兩條寶貴線索:一是公司的股權結構變化,雖然業務往來的公司多為以私人名義登記的私營企業,但持股者多為河南宋基會秘書長張悍東及公司幹部;另一為公司財務報表,可看到大筆資金流動。

按中國規定,公益組織的支出僅限於公益捐款,「如果公益組織要使用捐款,沒必要再把錢轉到其他公司阿」,她對河南宋基會套利模式起疑。

她在鄭州一天跑了十幾個地方,把所有工商檔案上登記的地址全都跑了一遍,卻大多是早已搬遷或查無此人,至於報社補助的三百元差旅費,她笑說「光打車都不夠錢了。」發現藏在細節裡的魔鬼,總讓人能夠忘卻疲憊。

用數字說話

她發現河南宋基會財務表現極其詭異。據基金會中心網資料顯示,河南宋基會於2010年的資產為30億元,是全中國公益組織之首,而且已是三連冠,不僅如此,一個省級的公益組織,獲得的捐贈收入同樣高的嚇人,2010年捐贈收入超過10億元,是國家級紅十字會的兩倍,要知道,2008汶川大地震時,中國頃全力呼籲民眾捐款,也不過是10億元。

與募款能力形成強大反差的是公益支出。

按中國規定,公益組織每年公益支出不得低於總收入的七成,意味著河南宋基會2010公益支出需達到4.8億,但實際支出僅有1.4億。

如果有鉅額籌資卻又沒支出,照理基金會帳戶應有很多現金,但陳中小路調查發現2010年現金僅存一億,前兩年甚至只有一兩千萬。

大量的錢到哪裡去了?資產負債表給出的答案是,大量資金都在「應收帳款」下面,也就是說,資金被借出了。

陳中小路翻閱數十家宋基系公司的審計報告,幾乎所有資產負債表上,其他應收款與其他應付款金額都非常巨大,少則數千萬,多則數億,對照審計報告內的詳細記錄,可以看到資金直接或間接來自河南宋基會,至於資金流向卻是五花八門,多數又集中於房地產生意。

一條逐漸清晰的灰色鏈條自眼前展開:宋基放貸、捐款付息。

而陳中小路查到的一則借款糾紛,能佐證這種秘密的商業模式。河南一地方法院的判決書顯示,當地一家企業向宋基會借貸800萬元,為期三個月,作為對價的是,企業必須捐回160多萬元,這就是「利息」。後來,借款企業拖欠還款,雙方告上法院,才讓利益鏈條曝光。

她靜的下來,能在成堆的工商資料、法院判決書中,找出些針頭線腦,可以觀察的到,這篇報導很不一樣,沒有太多的訪問,長長的篇幅中充滿了數據、邏輯和嚴謹的分析,如她說調查最難的是「沒有深喉指引方向,全靠你去把這些細節組合起來。」

完成報導後,不少人採訪都問她有什麼調查的訣竅,陳中小路總講不出所以然來,「沒事搜一下,碰巧就有了」,她覺得處在《南方週末》這大招牌下,身邊有太多傳奇色彩的記者,自己不擅長採訪寫作,唯一的長處只剩「勤勞」。

這也是她珍愛的特質,新聞是個毛躁的行業,只有整理資料能靜靜地,這個工作繁瑣、複雜,而且機械化,但也是最誠實的環節,你付出多少、收獲就有多少,她總說天蠍座的人特別虐,採訪中的隻字片語,都要拿到網上再搜索,「經濟報導沒有太多浪漫可言,靠的就是數字說話。」她說。

「選題被斃就不做了」

看上去很蘿莉的女生,除去調查記者的身分,就是我們生活裡都有的那個少根筋的朋友,「宋基會是屬於統戰部的,我朋友跟我說了才知道這挺敏感的」,她一派輕鬆地說。

難道不危險嗎?除去越級監督不說,地方權貴結盟盛行,宋基會能在河南有龐大財富,不能排除與地方政府有關,何況中宣部還有禁止跨省監督的規定。

「收到禁令就不做了唄!」她吸了一口乳霜奶茶,緩緩地說,「發禁令是他要知道你在做這調查,在我們報導出來之前,沒人知道阿。」宣傳部與媒體的關係微妙,只要記者調查的案件不在風頭上,他們就無所謂;還有另一種情況是,「官場有撇清的原則,犯錯的部門沒有高層權力關係的話,宣傳部是不會救的。」

她對我解釋發禁令的邏輯,聽上去卻更像是對自己說,說服自己能夠心安,放開手腳去做。至於,「選題被斃就不去做了,你沒有主動權,報社也沒有,」她用力擠出一絲無奈的微笑接著說「一切都是聽天由命。」

「你先假定沒有宣傳禁令,你能做到什麼,」語調充滿冷靜,「遇到禁令是你運氣不好,就像買彩票一樣,總會運氣好吧。」採訪很多人、花長時間研究,最後發不出報導的經驗是新聞工作的常態,普通到她已忘記如何抱怨。

宋基會的系列調查能見報,就像她在獲頒年度記者時說的「不就是碰上手氣比較好的時候嘛,還有一群同事帶我打了幾副好牌。」

用微博找到線人

微博上的病毒傳播,把報導推更遠。

通過新浪微博的關鍵詞搜索,陳中小路檢閱大量談到此話題的微博,九成以上都是網友無謂的評論,但還是有些有效信息,她會逐一留言或私信聯繫,「最多只有20%會回復你」,甚至,有人直接回她「你得罪的起張悍東嗎?」

但還是會有人給她可供查找的方向,「微博上有些人是認證的,很多註冊地址是河南,有些你能知道他實際身分」,這些人不但提供更多內情,也是後續追蹤報導的重要線人。

陳中小路在上篇報導沒有回答河南宋基會超強的籌資能力,這次,她鎖定它的捐款來源,即公益醫保慈善集資項目。

2005年前後,河南宋基會在省內開展集資項目,承諾公眾向基金會捐款一萬元後,基金會在一定期限內,每年返還高於銀行同期利率的「補貼」,期滿後還可領回「本金」。

完全游離在中國正常金融監管之外的資金流轉體系,而數目廣泛的農民是體系中的一環,醫保集資項目吸納他們在外打工的血汗錢,公益醫保證是能拿到的唯一證明,上頭沒有證明存款金額,也沒有標示儲戶可以本金返還。

數年來,正是這些老百姓,為河南宋基會膨脹的資產做出貢獻。我在北京採訪幾天後,廉價賓館房裡只剩我和那台老舊電視機,轟鳴地放送新聞,今日頭條是河南那座27米高宋慶齡雕像遭拆除,河南宋基會先前耗資1.2億打造,如今只剩一堆塵土,那些農民攢了一輩子的積蓄,也跟著塵土落地。

陳中小路將忽略的事實呈現在公共空間。她很早即對公益醫保存疑,但河南宋基會矢口否認,又苦無實例,不過,幸運再度降臨她頭上「真要感謝微博的重要支持,找到一位為河南宋基會攬儲的基層鄉村信貸員兒子」,對方是個孝順的大學生,擔心家裡錢被騙了,在微博上跟小路聊了比較多,「他專程回趟老家,問了更詳細的情況,還把公益醫保證拍出來傳給我。」

陳中小路說,「如果沒有微博,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這些鄉村信貸員,恐怕會比較困難。」

糾結的80後記者

大學生的媽媽雖然提供資料,但心裡總覺得「這是存到國家單位的存款,就算出問題政府也會解決。」但據陳中小路稱,宋基會報導出來後,對方再度打電話給她,說村子裡通知公益醫保業務暫停,既不能存也不能領,並且宋基會表態之前的「存款」應為「捐款」,是不可能返還的。

報導刊發後,陳中小路有時候也會搜一下事件發展。河南宋基會先是高調駁斥報導內容,後來河南省高層批示徹查此事,責令成立多部門調查組,然後呢?和中國絕大多數的案件一般,讀者預期的處理並沒有發生。對此她不以為意,「我現在覺得,你就做好你的職業、完成你工作,這樣就可以了。」語調依舊平淡,不過讓人感覺背後是種深沈的無奈。

生在80年代、成長於90年代,她是《南方週末》的同齡人,也閱讀這份「在這裡讀懂中國」的報紙長大,「在我中學時看『南方周末』,會把它視為某種主持正義,」準備高考時,在一票茫然的學生中,她說自己是比較有目標的「就想讀新聞系。」那年,她進了復旦,誤打誤撞讀了經濟,也雙主修新聞。

直到今天,她還很喜歡說起報到時的情景。大巴士自交流道下,看到霓虹閃爍「南方周末」的招牌,「我奮力地擠出幾滴眼淚,畢竟這曾是指路明燈啊!」她誇張地說。

現在,她卻很怕別人稱她「名記者」,「哪篇報導能引起轟動,對記者沒有太大意義,而且也有些運氣成分。」她現在更在乎社會的知情權,展示事情的真相,至於,後續的改變,或掀起的任何影響力,都不在考慮範圍內。

她的轉變,是種性格成熟後的思考,也可能是禁令頻繁後的逃避。「常常會覺得空間越來越緊縮」,她強調這是種感性的認知,由各種細節組成,經常出現在編輯會議上,編輯宣布哪篇稿子又被斃了;或在與同事的閒談中,花許多時間研究的題目又給否了。

還有那本在《南方周末》編輯部的黑色活頁孔夾,「每條宣傳通知就是一張傳真,上面標示報導該怎樣處理,要撤回記者,或不得報導。」一張紙是一點黑,遮蓋事實的一角,南周會把這些禁令裝訂成冊,放在辦公室讓記者翻閱,「聽同事說,這本東西越來越厚了。」

「想報導的事情不能報導,公眾應知曉的事實被掩藏,官方給定的說法很可疑,但真偽你不能驗證、新聞現場你不能去,所以大家都有種無力感吧。」小路談到中國調查記者普遍的糾結情緒。

「在中國當記者還是挺精采的」,話鋒一轉,她的說法讓人很容易想起「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那句話,狄更斯對19世紀英國的評價。

那是個煙囪林立、薰黑天空的工業年代,資本家幾乎囊括了所有資源,而工作者在強國的亢奮與撞到現實的無奈中掙扎。

記者該如何記錄時空錯位的中國。

樂觀是種強大的精神力量,「我們應該考慮能做什麼,憤怒於你不能做的事情,對現實沒有太大意義。」陳中小路告訴我他們部門主任最常說的一段話,改變社會是一種結果,讓貪腐的官員下台只是一種方式,「我做了完整的調查,啟蒙了公眾,從大的範疇來看,這也是一種改變社會。」

心態容易調整,但顢頇的體制承襲暴力的傳統,往往難以招架。陳中小路有次出差,在地方法院門口看到一群人在上訪,記者的好奇心驅使她上前,習慣性地拿了相機拍照,聽到訪民爭執的是土地問題,不關她經濟報導的方向,準備轉身要走時,被幾個高大的警察圍住,接著拖帶拉地拽進拘留室,就大聲叱罵、施以拳腳,「我的手跟腳都受傷,還有點嚴重,他們把我手機沒收了,當時挺害怕的,就一直哭,」陳中小路回憶,「我真的就哭到他們把手機還我。」

體制慣性中的暴力,讓記者「來不及勇敢」,陳中小路與她同齡的新生代記者,面對的困難與挑戰升級。惡魔黨還在,零星的壞角色又頻頻出場,可能化身為網路上的謾罵,或是權力的傲慢。

王星調查的紅十字會、周筱贇檢舉的世華會、陳中小路揭露的宋基會,都像仍進石頭的湖面,漣漪後仍一片平靜。

他們糾結又孤獨,這一代記者該如何理解自身使命,讓我想起王星很有畫面感的譬喻:「我們都是被動地被時代大潮裹著往前,胸中懷拽著堅持的信念,在大浪襲來時,自大潮中跳的更高,盡量站的更穩,做出一點自己的東西。如此而已。」

預判未來的路,他說,「我想不好。」

(編按:本專題與新頭殼平台合作,連載中國調查記者故事,每週三四五刊登,共九篇。企盼提供讀者更寬闊的視野,了解這群在監控之城下仍奮力寫作的「調查記者」。)

作者:簡永達(台大新聞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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