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真」和「滄桑」是兩個相對的概念。就美學與情感的意義而言,「純真」是停駐在潔淨天然的簡單自在,「滄桑」是飽經千錘百鍊後的深沉洞徹。而就時間與空間的意義而言,「純真」與「滄桑」,如同旅程必經的出發與抵達兩端,落在旅人的眉間刻在離人的手心。

對我而言,電影〈KANO〉,是一抹澄淨的單純與天真。

台灣社會目前正駝著一股積重難返、擺脫不去的滄桑。在裹足不前的經濟頹勢及政治紛擾中,台灣人只能以一個個微小虛幻的小確幸來催眠自己,暫時忘卻眼前這灰濛濛的無奈。「都這樣了,時局還能再壞嗎?」我們常這樣安慰自己,以和眼前一個個不斷發生的荒腔走板共存。但這些不勝枚舉、或大或小的一誤再誤,卻已日積月累為一樁樁指鹿為馬的主流口味:譬如,任意扭曲甚至銷毀一段歷史的蠻橫、隨意抹消任一族群共同記憶的輕忽、恣意掠奪人民身家財產的粗暴;又譬如,在沒有走進電影院去閱讀〈KANO〉之前,就開始以粗糙的二元框架評議電影的傲慢。

我認真看完電影了,而且從上映至今已經看了三次。所以以下關於這部電影的討論,是在一個對讀者和這部電影最基本的負責態度下所寫的。但我想先跟各位讀者說明,這篇小文不做電影本身的分析,也不做電影內外所書寫再現之複雜台日情結的剖析。(詳細的電影討論可參考【KANO 觀後心得 - 後勁超強的一杯雞尾酒 痞客邦 ;而關於電影所書寫的殖民現代性可參考【KANO熱血野球外的歷史扣問(上):殖民現代性的人本辯證】這篇精彩長文)。這篇小文只有一個單純的企望,一個認識那個年代的時代精神與年輕人,這樣的角度,來看這部電影。

由魏德聖監製、馬志翔導演的電影〈KANO〉,以精湛的敘事手法、細緻的音像配置及精準演員調度,向台灣觀眾說了一個曾經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好故事 –1931年,由原住民、漢人和日本人組成的嘉義農林棒球隊,在鐵血訓練與持續失敗的磨練下,成為全台冠軍並挺進甲子園獲得亞軍的傳奇故事。電影是在明快的敘事節奏與細膩的音像處理中行進著的,而導演馬志翔也因為大膽起用素人球員擔綱演出及融合自身的棒球校隊經驗,將電影中每顆被投出的球、撲接的球、傳遞在各壘包間的球及打擊出去的球都紮實地處理,建造了一部超越以往、名符其實的「台灣棒球電影」。

「好熱…。」看著〈KANO〉裡每一個球員每一次全力以赴的「投、打、傳、接、跑」,一股溫熱,從我心底湧現。

從〈海角七號〉、〈賽德克‧巴萊〉到〈KANO〉,魏德聖所導演和監製的電影作品裡,總滿溢著熱誠、熱血、和熱情。魏德聖曾經為自己監製的〈KANO〉下了這樣的一個註解:「〈KANO〉…(希望和觀眾)一起找回最純真的台灣棒球年代。」

我不是個棒球專家,大約就是個可以看得懂規則和基本戰術這樣程度的球迷而已。但是,我是個愛棒球的人。我想,我或許在出生前,就愛上棒球了吧。和許多人一樣,我自小和家人朋友們一起看棒球、一起為球員吶喊、一起經歷每一場球賽的歡笑與淚水。棒球給予台灣人的,那種自然而然和不可言喻的力量,就如同「家」給我們的情感支持一樣,永遠都在。如果說棒球在今天的台灣是一個已經被耕耘了很久而開花結果的運動,那麼嘉農棒球隊的故事,就是那顆深埋在台灣棒球文化最溫暖底部的種籽。

但〈KANO〉不只是帶我們回歸到歷史現場去見證嘉農棒球隊所締造的光輝而已。在〈KANO〉中,我看到一群在球場上跨越種族、超越語言、只為榮耀拼鬥的高中生。而他們,同時也是在黃金稻田裡鑽研陽光、泥土、肥料、種子、水,為結實纍纍而努力的農人們。作為一個棒球員和農人,他們的全世界就是他們最親近的泥巴和土地。電影最令人動容的地方,並不是嘉農得到甲子園冠軍,而是嘉農球員們對於自己隊員的絕對信任、為彼此的夢想奮戰不懈的堅持、和在落敗之中仍全力以赴的身影。那是做為人類的最高尚價值的展現;是一個超越輸贏、或說在輸和贏之間自我揚升的絕美。嘉農所追求到的,不僅是在甲子園球場裡被觀眾喊得震天嘎響的「天下嘉農」,也是一個在人生哲學意義上的滿壘全壘打,更是一個最令人尊敬的至高無上的亞軍。而如此璀璨的靈魂,絕對不是任何「殖民vs.被殖民」、「壓迫vs.被壓迫」等粗糙的二元框架所能夠輕易評斷的。

〈KANO〉將這種1930年代獨有的「時代精神」(Zeitgeist),「純真」,詮釋得淋漓盡致。1930年代的台灣年輕人,經歷了嘉南大圳的完工,也見證了電燈、電話、自來水、飛機、電影、留聲機與唱片等文明的到來。那來自現代性的蓬勃,倒映為他/她們眼中的晶瑩光芒,更驅策他/她們一直向前。也因此,他/她們有的打造了台灣棒球的光榮基石,有的建造了台灣文學音樂美術的華麗源起。

我在外公的眼睛裡,也看到過那樣的光芒。

一生開拓台灣劍道文化、奉獻給教育的外公袁埏烽,有著一種典雅溫暖而自在的氣質。和外公說著不同語言、接受另一套教育機制的我,無法用外公最嫻熟的日文了解他口中的青春歲月,也無從理解他所經歷的、和課本所講述的版本不盡相同的歷史。做為他疼愛的孫女,我只能為外公伴奏他最喜愛演唱的舒伯特,試著進入他世界裡的一隅。今年春節,高齡92歲、一向硬朗的外公驟逝。在幫忙整理他過去的著作時,我才發現,自己多麼想再見到他深邃雙眼中的晶瑩光彩。

〈KANO〉的上映,讓我有機會再次與年輕的外公相遇,重溫外公溫暖的微笑和眼中的光芒,更讓我真切地看到屬於他/她們的青春歲月與時代精神。

倘若歷史是了解自己的一把鑰匙,那麼〈KANO〉給了我這樣一個珍貴的寶物,讓我這個對自己父執輩的人生只有片段理解、只能在歷史課本斷簡殘篇中拼湊他/她們人生故事、在碎片中拼貼一個不完全的自己的傢伙,看到她/他們的曾經。

如果有人問我在〈KANO〉裡看到什麼,我會說,是一種「純真」的奧義 –

是來自幼小國度的巨大精神,是不斷超越自我的豪邁,是在輸贏間優雅的身段。

(本文作者:莊佳穎/台灣師範大學台灣語文學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