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兩德統一20週年紀念日。對於這20年來的成敗得失要如何分析,端視評論者的立足點與切入點而定。
迄今為止,討論兩德統一問題,主要有3種切入點:從「德國問題」切入、從後共「轉型」的角度切入,以及從「整合」的角度切入。
「德國問題」(die Deutsche Frage)有廣義跟狹義兩個層面:廣義的「德國問題」包含德國的強弱與歐洲外交界傳統的「權力平衡」概念、德國的主權與疆界問題、兩德之間的互動,以及美、英、法、蘇4強與2個德國的關係等。狹義的「德國問題」則是主要指德國統一問題。絕大部份非德國裔的學者專家(包含台灣學者在內)研究東西德統一時,是由這個角度切入而加以發揮的,他們關心的重點是,西德如何成功地統一了東德。
從後共「轉型」的角度切入者,注意到東德是社會主義國家的一員。這個地區在統一後的所面臨的轉型(transformation),無疑也應屬於東歐各國在後社會主義(post-socialism)時期轉型到資本主義研究的一部份。
從轉型的角度切入探討東西德統一,背後有幾點基本假設。首先,「轉型(transformation)」 這個概念意味著從一種型式,轉變到另一種型式:從東歐/東德的社會主義體制,轉變到西方/西德的市場經濟與民主體制;是將過去的體制拋棄,改採新的體制。其次,「轉型」所牽涉到的是整個體制,包含社會、政治與經濟,是一種徹底的體制更張。
這個概念本身具有價值判斷,即「轉型」是好的,而且是必要的;之所以需要轉型,是因為原來的體制不好。西方的體制被視為一種「藍圖」;東歐/東德的轉型是一種「補修的現代化過程(nachholende Modernisierung)」。在這種思維邏輯下,全盤西(德)化是不可避免的;而對外力因素(如西德在轉型過程中的主導)的注重,也使得(東德社會的)內在因素較受忽略。大部份的西德學者是從這個角度看待兩德統一問題。
從「整合」的角度切入者注意到東西德統一後,雙方有許多不融洽的現象。
起初,論者多以為等到陣痛期過了,問題自然就會解決。然而隨著時間拖久,這些現象仍然存在,遂引起學者的注意。
約從1991年起,以往盛行的「轉型」研究開始受到批判與質疑。西德政治制度不再被視為適用於一切的標準;前東德的社會文化遺緒也不再被認定為一定有害。歷史面向受到重視;兩德以往的政治制度被視為重要的討論因素。東德學者、極少數的西德學者,以及英美某些德國研究專家採取此一切入點。
從「德國問題」切入,兩德統一算是成功的。畢竟,德國統一早就在20年前完成了,這20年來,也沒有其他國家對此提出反對意見。從後共「轉型」的角度切入,兩德統一也算是成功的,因為是以西德的制度套到東德故土,東德人一樣遵守西德的法治、參與民主選舉,並且加入市場經濟運作當中,儘管失業率居高不下,但德國的社會福利,老實說也算是很完善的。
然而,從「整合」的角度切入,兩德統一的利弊得失,就難說得很清楚。政治經濟體制上的統一,條約一旦簽字生效就算完成;但長期分開、政治信仰和社會價值觀截然不同的兩群人,能否融合產生共同體的概念,也許得要花上一個世代的時間才有可能。
東德學者的「殖民地化論述」,證明兩德整合之路還非常漫長。他們將兩德統一的過程,視為德西人士將德東變成殖民地的過程。其意涵為:德東的經濟結構被摧毀、經濟資源被剝削、政治菁英與知識分子被驅逐於公職之外、人民好不容易興起的認同被瓦解。事實上,德東的菁英不但在任公職上遭遇困難,在企業體中也只能扮演次要的角色,取而代之的是從德西前來的專業人員。
「殖民地化論述」主張,統一之際,德東多數民意之所以支持將德意志聯邦共和國的體制移植到德東來,無非是冀望能夠引進一套有效的經濟體制,以及有功能的民主體制;然而,這套體制在統一之後,立即而明顯的效果卻是,德東經濟的蕭條,以及德西人士在各種組織中取得主導性的地位,妨礙了德東社會民主化的落實。
雖然聯邦政府與德西各邦每年提供德東鉅額的補助,但因重建德東的相關法規普遍對德西人士與組織較為有利,德西人士在德東社會居於決策者與執行者的地位,許多對德東不利的現象,很容易被過度簡化為德西人士刻意造成的結果。
與這套論述息息相關的,是「二等公民」的感受。早在1993年,前東德最後一任部長會議主席(總理)德麥齊爾(Lothar de Maizière)就曾針對德東人士與德西人士同工不同酬的現象(同樣的工作,德東人士的薪資水準只有德西人士的80%),發出德東人民淪為「二等公民」的感慨。
2000年,德麥齊爾回顧兩德統一10年後的德東發展時表示,因為當時急著趁戈巴契夫還在任時進行統一,許多應該由東德政府自己處理的問題都交給了西德政府,這也是為何後來會讓德東人士產生自己是「二等公民」的主要原因。這個問題普遍影響德東人士的自我認同。
統一10年後,有幾份調查顯示,約有一半的東德受訪者覺得自己是「二等公民」。統一15年後,另外一份調查顯示,有75 % 的東德受訪者認為自己是「二等公民」。兩年前,這個比例攀升到80%。
統一後,德東人民興起自己的「東德意識」,將德西體制轉移視為「殖民地化」,覺得自己被德西人士貶抑成「二等公民」的感受,一道無形的「心中的柏林圍牆(die Mauer in Kopf)」逐漸阻隔於德東與德西人民之間。
1995年,67%的德東受訪者認為這道「心中的柏林圍牆」越來越高。德東人士與德西人士互相蔑稱對方為「西方佬(Wesis)」與「東方佬(Osis)」。根據一份調查報告顯示:21%的受訪者希望能重新築起柏林圍牆。
柏林圍牆早在1989年就倒塌了,但是一道無形的「鐵幕」仍然分隔著德東和德西人,從談戀愛、薪水到文化,過去的東德人和西德人至今仍然徑渭分明。
以柏林為例,東柏林人和西柏林人通婚的比例,平均一年只有2%,這個數字反映了來自前東德和前西德民眾,在兩德統一20年後,彼此格格不入仍然存在,對過去的兩德人來說,冷戰結束,取而代之的是冷漠,來自兩個不同背景的德國人少有熱情,多的是偏見。
有些人會問,兩德統一後,德東人格格不入的現象,到了下一代應該就可以解決了。然而德東社會年輕人對於極端右翼政黨的支持率,以及參與暴力攻擊外國人的比率,都遠高於德西同年齡的人,令人很難對他們成長以後會融入德西人所建立的主流社會價值感到樂觀。
這些人成長的過程中,遇到的是將近1/5的長輩失業,許多人都在懷念從前東德那個充分就業的時代。德東的青少年普遍有被拋棄與被欺騙的挫折感,於是有一部分的年輕人選擇採取激進的反體制路線。這些青少年多半未成年,而且多半沒有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他們的問題不會在短期間內改善。時間是否能成為兩德社會的黏著劑,實在是未竟之天。
當然,不是每一個德東人都自認為是受害者;現任德國總理梅克爾(Angelika Merkel)女士就是德東人。她最近才表示,兩德統一是非常成功的。
一如許多外來統治集團,前總理柯爾也培植了一些德東人士。柯爾因為醜聞而失去在基督民主聯盟的領導地位後,梅克爾接了他的黨主席位置,但2002年大選時卻沒辦成為總理候選人,而必須由基民盟的友黨基督社會聯盟主席史托伯(Edmund Stoiber)領軍。史托伯失敗後,梅克爾才真正成為基民盟和基社盟的首選。
不少人會問德東人:你們現在生活水準比當年好很多,又非常的自由,有什麼好不滿的?德東人也會說:當二等公民有什麼好?
統一的結果,真正獲利的是德西的菁英階層。連德國社會民主黨前黨魁普拉策克(Matthias Platzeck)在8月底接受《明鏡雜誌》(Spiegel)專訪時都忍不住要說,這根本就是「併吞」(Anschluss),一點都不值得慶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