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中,台中捷運車廂的平靜被尖叫聲劃破,一名20歲護專生揮舞利刃,鮮血染紅了白布鞋;恐懼尚未平息,媒體與政治人物便熟練地拋出了關鍵詞:「精神病史」、「衛生局關懷個案」。那一刻,輿論找到了宣洩口,「又是精神病」、「不定時炸彈」的標籤再次貼滿了螢幕。

時序推移至2025年底,站在新版《精神衛生法》上路滿週年的節點回望,台灣的社會安全網似乎越織越密,卻也越繃越緊。我們看見司法判決在民意沸騰下的劇烈擺盪,看見自殺率重返十大死因的沈痛數據,也看見精神醫療在健保點數制度下的結構性過勞。

我們急於將「瘋狂」隔離,築起高牆與法條,卻忘了去問:是什麼樣的社會土壤,長出了這些絕望的靈魂? 

一、司法天秤的鐘擺與修法的未竟之業

台灣社會對精神疾病犯罪的焦慮,始終在「過度寬容」與「嚴刑峻法」的鐘擺兩端劇烈擺盪。

回顧2019年嘉義鐵路殺警案,一審法院援引《刑法》第19條第1項(因精神障礙致不能辨識行為違法者不罰),判決被告無罪並施以監護,引爆社會對於「免死金牌」的怒火。然而,到了2024年的中捷隨機傷人案,儘管辯方同樣提出精神抗辯,法院最終認定被告辨識能力僅是減損而非喪失(即《刑法》第19條第2項),重判10年有期徒刑。從無罪到重刑,這不僅是法律適用的位移,更是司法回應社會恐懼的具象化。

為了回應這股焦慮,2024年12月上路的新版《精神衛生法》做出了重大變革,將強制住院改採「法官保留原則」(由法官裁定是否強制住院),試圖在人權與安全間取得平衡。然而,法律修得再完善,若缺乏後端的承接資源,也只是紙上談兵。原本預計作為解方的「司法精神病院」,至今仍深陷選址與預算凍結的泥淖,反映出社會最深層的矛盾:我們都希望將「危險」移出社區,卻沒有人願意承擔隔離設施落在自家後院的「鄰避效應」(NIMBY)。 

二、被漏接的吶喊:從長照悲歌到集體墜落

如果說中捷案是顯性的、張牙舞爪的崩潰;那麼另一種崩潰則是隱性的、無聲的溺斃,而這兩者,往往指向同一個被壓垮的族群。

2024年8月,桃園東眼山發生了一起人倫悲劇,一名34歲的楊姓男子,因不堪長期獨自照顧失智父親的壓力,將父親推落溪谷致死。這並非單一的極端個案,而是整個「三明治世代」集體焦慮的縮影。根據衛福部統計,2024年自殺死亡人數突破4,062人,時隔14年重返十大死因,其中最令人心驚的是:25至44歲的青壯年族群,自殺人數增幅高達9.2%,居所有年齡層之冠。

楊姓男子正是這個年齡層的典型寫照——他們背負著低薪、高房價、長照與育兒的多重重擔,在「隨機傷人」的憤怒與「長照弒親」的絕望之間,還有更多人在沉默中搖搖欲墜,最終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為了接住這些人,衛福部推出了「15-45歲青壯世代心理健康支持方案」,提供每人3次免費諮商。這無疑是正確的一步,但第一線心理師卻常感無力——「三次」往往只夠建立信任、剛觸碰到傷口;當補助用罄,原本每次數千元的自費諮商費瞬間成為高牆,許多個案被迫在「斷炊」與「斷藥」間抉擇,最終無奈回流到健保體系,期待一顆藥丸能解決所有的人生難題。

三、消失的敘事:被健保代碼「00109C」綁架的傾聽

然而,回到健保門診,等待他們的往往不是對話,而是「三分鐘速食醫療」。

攤開2025年的健保支付標準,精神科一般門診診察費(代碼 00109C)點數低廉,迫使醫師必須以「量」換取生存。在一個診次需看數十位病人的高壓下,醫師只能快速進行「症狀檢核」(Checklist):睡得好嗎?有幻聽嗎?然後開藥。

至於能真正承接痛苦的「深度心理治療」(代碼 45013C),因耗時長(需40分鐘以上)且審查嚴格,在繁忙的門診幾近奢求。在這種「重藥物、輕晤談」的制度下,病人被化約為一組組冰冷的診斷代碼(ICD-10),我們治好了失眠,壓制了幻覺,卻沒有時間去聽聽那個護專生為何想在捷運上證明自己,也沒有機會去理解那位把父親推下山坡的照顧者,經歷了什麼樣的地獄。 

四、解方:從「平行病歷」找回人的溫度

如果我們想修補這張破網,除了蓋更多的醫院、修更嚴的法,我們更需要一場醫療人文的革命。

哥倫比亞大學麗塔.夏隆(Rita Charon)教授提倡的「敘事醫學」(Narrative Medicine)為我們指引了方向。她主張醫療不應止於「生物醫學」的診斷,更需具備「敘事能力」(Narrative Competence),其核心包含三個階段:

  1. 注意(Attention:不只是聽症狀,而是虛懷若谷地接收病人語言中的隱喻、停頓與恐懼。
  2. 再現(Representation:將聽到的故事轉化為可被理解的形式(如書寫)。
  3. 歸屬(Affiliation:透過故事的共感,建立醫病同盟。

在實務上,我們可以鼓勵醫師書寫「平行病歷」(Parallel Chart)——不同於記載「主訴、病史、診斷」的官方病歷,平行病歷記錄的是病人的生命故事、受苦脈絡,以及醫師在互動中的情緒反思。

試想,若在官方病歷上,那位父親只是「失智症,伴隨行為紊亂」;但在平行病歷上,醫師能寫下:「兒子今天眼神渙散,提到不想活了,因為父親昨晚又塗抹排泄物,他覺得自己像被困在無光的隧道。他需要的可能不是安眠藥,而是長照資源的緊急介入。」——這就是敘事醫學的力量,它讓「醫療」從對抗疾病,昇華為對「人」的理解與救贖,並能精準地在悲劇發生前,接住那個即將墜落的靈魂。 

結語:撕下標籤,看見血肉

我們與瘋狂的距離,其實並沒有那麼遠。在巨大的結構性壓力面前,每個人都可能受傷,每個人都可能在某個時刻,成為那個需要被接住的人。

真正的社會安全網,不應只是寫在《精神衛生法》裡的法官裁定條文,也不應只是用鋼筋水泥築起的司法病院。它應該建立在每一次不帶偏見的媒體報導裡,建立在健保制度對「傾聽」價值的肯認裡,更建立在我們願意撕下「不定時炸彈」的標籤,去凝視標籤後那具活生生、會痛、會流淚的血肉之軀。

唯有理解,才能穿越恐懼;唯有連結,才能織起真正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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