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金山農場的家,沒有鄰居的。半山腰孤伶伶的,4、5間磚砌的房,房子屋頂蓋的是茅草,光線也不好。那時候的日子,農場還沒有電,晚上點的是馬燈,吃用的水也都需要用明礬沉澱過。颱風來的時候,母親和父親守在窗口,耽心屋頂被風刮下,或田裡的作物是不是被風雨打壞了。」 

這是台灣第一名伶,也是第一位獲頒北藝大榮譽博士的顧正秋千金任祥(年輕時曾主持《飛躍的音符》之民歌手),在〈休戀逝水〉裡回憶童年時父母在金山被放逐時的生活。掌管80萬禁軍的教頭林沖,會因妻子被逼上梁山;台灣掌管全島財政的帳房,則是因如夫人被逼上金山。顧正秋為了愛情從京劇名伶成為荒山農婦,也是戒嚴時代最淒美的愛情故事。2016年8月22日中央社電︰ 

「京劇名伶顧正秋女兒任祥證實,顧正秋於昨天下午3時30分因敗血性休克過世,享壽87歲。任祥表示,家屬將在位於民權東路的金寶山設立靈堂,再行通知親朋好友。…… 

任祥回憶,上週三才和顧正秋見面聊天,『她提及感恩她有這麼好的一生,朋友都對她好,她從不輕易誇獎我的,也笑嘻嘻的說上天給她個好女兒,當天我們母女相互鼓勵,什麼都不重要,努力修行最重要。我們母女,相互珍愛,我以她為榮』。」 

1949年老蔣在內戰中倉皇辭廟、百萬軍民流亡來台;到1950年北韓金日成揮軍南下、引爆韓戰,逼得美軍介入,才讓兩岸分治半世紀。但不可諱言的是,即使有大量的美援,用「風中蟾蜍」來形容當時台灣的財政狀況,仍不覺得誇張。 

然而20多年後,1971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美國經濟學家顧志耐卻肯定台灣創造了「經濟奇蹟」,是二戰後接受美援的國家裡,少數能同時達成經濟成長與物價穩定的國家。在這「奇蹟」的背後,就不能不提到穩定台灣財政的幕後功臣任顯群。 

在1950年代台灣財政最窘迫時,任顯群出任台灣省財政廳長。35省的疆域一下子「濃縮」到了一個島,中央政府要靠這島上僅存的「省政府」上繳稅款,當然必須寅吃辰糧。任顯群雖然讀的是法律,卻很有商業頭腦,發明了愛國獎券與統一發票,才勉強穩定國家財政;尤其是政府做莊開賭的愛國獎券,更成了台灣人至今發財夢的代名詞。 

直到1980年代中期,民間依附對愛國獎券第八獎號碼的「大家樂」喧賓奪主,民眾才對超低中獎率的愛國獎券失去興趣,最後走入歷史。但發行愛國獎券的37年裡,就讓省政府累計增加了300多億收入,可見任顯群對台灣財政的重大貢獻。 

然而功高卻低調到絕不震主的帳房任顯群,何以會在戒嚴時代忽然消聲匿跡,甚至成了輿論禁忌?說穿了還不又是傳統「大頭有功,小頭有罪」的宮廷鬧劇。 

任顯群和元配章筠倩皆出身世家,他在24歲就擔任上海持志中學教務主任,卻與小他2歲的學生章筠倩傳出師生戀,而且兩人還在家鄉各有婚約,因而受到雙方家族大力阻撓。結果師生兩人竟相約私奔到日本,驚動章家在報上刊登警告啟事,甚至聘私家偵探跨海尋女,所幸最後喜劇收場,兩人在海外共結連理後返回中國。不料結褵18年後避禍來台,卻又因郎心如鐵而勞燕分飛。 

至於任顯群的二房顧正秋,1929年出生於南京,1939年被送去民辦上海戲曲學校學戲,是第一屆也是唯一的一屆「正」字科,因此改名為顧正秋。她和歌手庾澄慶的媽媽張正芬同班,當時她是入學考第一名的新生,也是第一名的畢業生。 

當國共內戰已近尾聲時,國破家不亡的黨國權貴,偏安海島不免「鬱卒」,島內殷商於是請來菊壇名伶顧正秋壓陣,並包下前幾排座位招待達官貴人。顧正秋原本不看好台北的票房,豈料在「世界末日前享受一下」的心理催促下,竟然大開紅盤,戲院隨即和顧劇團續約。接著「國軍一日千里,匪寇追趕不及」,兩岸從此分隔。年方20的顧團長,必須扛起劇團幾十口人的生計。

白色恐怖時期連唱戲也不容易,例如〈昭君出塞〉戲詞中有句「文官濟濟全無用,就是那武將森森也枉然。」被鷹犬指控為動搖民心,最後硬是改為「文官濟濟全有用,武將森森也英勇。」至於文官武將若都這麼有用,為何會打到只剩台灣一省?這些問題唱戲的不用管,戲院只要有達官顯要撐著,就不怕鷹犬來作怪。 

才貌雙全的顧團長,在永樂戲院這5年是幸也是不幸。幸的是台下貴客甚多,絕無鷹犬攪擾;不幸的則是被早已玩膩洋婆子的太子爺看上了。偏偏曾握財政大權的任顯群不識相,竟敢跟太子爺搶小三。 

雖然這兩位高官為了顧正秋,都打算拋棄糟糠,但太子爺的婚變遭大內斥止,任顯群雖與章筠倩沒離成婚,章筠倩還開了記者會以正視聽,任顧兩人卻依然雙宿雙飛。王八好做氣難受,太子爺看得到卻框不到,早已一肚子火,新婚的任顧二人卻還未警覺。 

1955年4月3日,任顧兩人高調的出雙入對,在名伶張正芬的婚禮上,接受記者拍照並登在《大華晚報》上。新郎庾家麟(藝人庾澄慶的父親)雖出身雲南世家,在情治圈也赫赫有名,但他們招惹到的卻是「更上不知好幾層」的層峰。太子爺閱報後忍無可忍,11日保安司令部就誣陷他的族叔任方旭為匪諜,任顯群則以知匪不報罪名判刑7年。 

有名無實的妻子章筠倩,雖遭負心郎背叛,卻仍盡力營救,在大雨中跪在彭孟緝家門口,彭置之不理;再求見省主席嚴家淦,嚴也藉故不見。因為任顯群得罪的是可不是尋常人物,鷹犬頭子豈敢輕縱?任顯群因此險些瘐死囹圄。 

直到太子爺另覓新歡後,當年的奪妾之恨才稍緩,1959年再經黨國大老張群求情,任顯群終於得以出獄,從此與顧正秋隱居山林,到無水電與電話的金山農場(天籟溫泉現址)栽種草莓,做成草莓醬後出口國外;顧正秋也洗盡鉛華,告別菊壇。後來任顯群在市郊永和鎮竹林路創辦中信百貨公司,又生了才女民歌手的任祥與捲款潛逃的新玻董事長任和鈞。 

1975年,63歲的任顯群病逝,1997年顧正秋出版了由作家季季整理的回憶錄《休戀逝水》,紀錄了這段傳奇的愛情故事。但2011年任顯群百歲冥誕時,章筠倩的么女任治平,為了搶回發言權。另與汪士淳、陳穎合作,寫了《這一生──我的父親任顯群》,書中不但記錄了任顯群的傳奇一生,也以自身第二代角度切入,認為父親的入獄應是受吳國楨案的牽連。 

任顯群為了新歡而拋妻棄子,不論在外人眼中有多羅曼蒂克,對元配子女仍是難以承受之痛,因此要出書另述二房不為人知的一面,這是人情之常。不過把任顯群的入獄扯到吳國楨,似乎就有些牽強。 

任顯群在中日戰爭期間,是受陳誠的提拔;戰後能來台擔任擔任台鐵局長及交通廳長,則是受陳儀之邀。228後陳儀調任浙江省主席,又請任顯群擔任杭州市長。1949年為了爭取美援,老蔣將省政府從陳誠手上轉交給吳國楨,而吳國楨再請任顯群擔任財政廳長。 

任顯群出身世家,是技術官僚;從陳誠、陳儀到吳國楨都用過他。陳儀教唆湯恩伯投共,反遭湯恩伯密告而被老蔣押來台灣槍決,任顯群都還能繼續被吳國楨與陳誠重用,怎麼會被吳國楨牽連?當年任顯群究竟因何入獄?鄉民心裡應有定見。 

敬悼一代名伶,也為那段「衝冠一怒為青衣,不甩太子留青史」的淒美故事再次嘆息。

作者:管仁健(文史工作者)

任顯群百歲冥誕時,章倩筠的么女任治平,為了搶回發言權,寫了《這一生──我的父親任顯群》,書中記錄任顯群的傳奇一生。   圖:翻攝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