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金馬影展公布主視覺,畫面中的男孩拿著手電筒,光線向上探望,他的面孔在陰暗裡,光照亮了他的輪廓,那是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裡,小四的模樣,金馬影展以「電影之光:回看來時,照亮前行」作為主視覺的意象;陳哲藝導演的影展廣告,也邀請張震回到當初拍片的場景,金馬也將放映《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4小時的數位修復版,紀念電影問世的25周年。 

在金馬影展的第一波宣傳裡,楊德昌是唯一的核心,當然也象徵他在華語電影的重要地位。25年前,當時和小四差不多,第一次在電影院裡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偌大的光華戲院有上下兩層,日場電影的觀眾很少,第一次進入羅蘭巴特對電影和子宮的隱喻。在那個龐大的黑盒子裡,我們與外界阻隔,楊德昌帶著一個年輕的國中生,進入他從未體驗過的年代,也進入小四的靈魂裡,幾乎忘記聯考後的現實生活。一直記得,當小四的大姊叫喚他的名字,一聲「小四」,張震回頭,他的特寫幾乎塞滿我的視線,然後莫名掉下眼淚。那是電影的第一次震憾,從此,我愛上了電影。 

侯孝賢和楊德昌,是台灣電影的一時瑜亮,也是新電影時期的工作夥伴,年輕時候在追索台灣本土文化知識時,喜歡侯孝賢多過楊德昌,從《童年往事》到《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每一部電影都是台灣歷史與人們交織出的痛和愛,他幽緩的長鏡頭,帶著我爬梳台灣電影的情感。但是年過30之後,重看《海灘的一天》、《恐怖份子》、《獨立時代》,我竟更愛楊德昌,他在電影語彙上的勇敢與創新,精巧的電影結構和攝影,以及角色藏躲在現代社會下的脆弱和罪惡,楊德昌似乎看穿了現代主義的危機,看透了當代社會的憂傷,在冷冽的鏡頭下,敞開台灣看不見的世界,熱愛而批判。 

「永遠都存在著,一個夢想,一種嚮往,一種對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的存在的信心、期待、依據。」─楊德昌 

以楊德昌為主角的電影書不少,王昀燕的《再見楊德昌》是最好的一本,她在2012年出版,當時突逢出版社營運問題,新印剩餘的750本原本決定銷毀或拍賣,小燕決定全數認回,讓她在臉書上認購。那年周邊好友紛紛響應,王昀燕在序言寫著「原先無法想像的、不知飄浮在何方的讀者,忽然聚足了水氣,嘩啦啦地,像夏日的驟雨降下。」當時朋友們聽聞《再見楊德昌》出版出了問題,一夥人馬上向小燕訂購,一方面支持她寫作與訪談的熱情,另一方面是我們對於楊德昌導演、台灣電影的熱情,這是從新電影時期,就在台灣長出來的夥伴關係。 

今年,王昀燕再訪詹宏志、陳湘琪,新增3萬多字與200幅劇照,再推出《再見楊德昌》典藏增修版,她決定學習楊導的「獨立精神」,自己出版冒險一搏,從在FlyingV募款籌資、與獨立書店合作,超過400多頁的精緻電影書,再與讀者見面。第一回讀完新版的《再見楊德昌》,淚流滿面,第一個感想是:「好用心的一本書,楊德昌,我們再見楊德昌」。 

《再見楊德昌》在導演過世5年時開始書寫,王昀燕坦言她從未見過導演一面,她說:「人們每每提到他,總說,他個子很高,多半時候戴著棒球帽、墨鏡,披一件棒球外套,十足美國男孩的打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瞇的。」無法訪問楊德昌,也不願意從作品中主觀解讀,於是王昀燕從楊導的文物史料田調,選擇以周遭人物的大量訪談,建構起楊德昌的生命和美學。 

從中影新電影時期的同志小野、吳念真、柯一正、詹宏志,工作夥伴余為彥、鴻鴻、陳以文、杜篤之、廖慶松、陳博文、張惠恭,以及演員金燕玲、張震、柯宇綸、陳湘琪等18位受訪者,王昀燕精彩揮灑她長期在〈放映週報〉的訓練,每一篇訪談除了建立楊德昌的樣貌,與認識了18位受訪者的電影人生,並從他們的口述中,建構了台灣70到90年代的電影史。 

也由於受訪者毫不保留的熱忱,曾經和楊德昌合作編劇的小野和吳念真,談到《恐怖份子》和《海灘的一天》的劇本靈感與發展,是難得一見的創作者自省,革命夥伴余為彥,細數從楊德昌從《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到《一一》與《追風》(未完成)的電影事業,那恍然是台灣電影從90年代後的產業歷史。而新電影運動的分歧、《一一》未能在台灣上映的抵制,這些故事也從影人口述中,緩緩道盡,對於熱愛台灣電影的讀者,《再見楊德昌》不只是楊導的故事,而是從新電影至今30餘年,台灣電影的回眸之路。 

「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 

這是《麻將》裡反覆出現的台詞。張震在電影裡飾演遊手浮華的年輕人香港,他說這句話是楊導對台灣青年的提醒,也是對他的提醒。「人最怕的是什麼?」,是楊德昌重要的電影核心之一,張震飾演的小四和香港、柯宇綸飾演的綸綸、金燕玲飾演的敏敏、吳念真飾演的NJ僅管訪談散落在不同章節,但他們都談到類似的主題:「人性的恐懼」。因為恐懼,攀升成人生各階段的龐大壓力,所以小四殺死了小明,香港漫無目的徬徨難安,三代家庭各自逃離出走,我們在《再見楊德昌》裡聽演員們口述,理解楊德昌對於人生的哲學命題。 

從《海灘的一天》到《一一》,楊德昌完成了7部電影長片,每一部電影的片段,都深深刻畫在影迷腦海,李立群對著鏡子開槍、張震躺在小明的懷裡、洋洋拿相機拍別人的後腦,每顆鏡頭都蘊含導演強烈的觀點,他堅持以獨立精神創作,相信人有更大的可能性,每一部電影都要比新還要更新,這樣的創作精神,創造出楊德昌的美學,與電影態度。《再見楊德昌》,提醒我們,再見台灣電影創新的最大可能性。

作者:尚恩

(編按:新頭殼網站跟高雄獨立書店「三餘書店」合作,每周固定推出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