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7月27日傍晚,由劉金獅安排下,政治受難者吳義男和他的妻子姚勤(父姚勇來坐牢10年,母沈嫄璋被刑求致死。)一起前往台北醫學大學的醫學人文所,接受訪問。參與訪談的除了台灣游藝的陳銘城、詹亞訓影音記錄外,還有艾琳達和她邀請的台大社會系副教授何明修(他的二舅吳俊輝也是政治受難者,曾和吳義男同關一房。)三民高中教師張文隆、以及美國籍女研究生。」

劉金獅因1961年興台會案(陳三興為首),被判刑10年。吳義男則是當兵時因友人黃連榮胡扯台獨,以莫須有的陰謀叛亂罪,被判刑7年。吳義男在台北市三張犁調查局第一留置室時,曾和姚勇來同一牢房,也曾在醫務室看病時,見到姚勇來的妻子沈嫄璋,這些因緣使姚勇來決定,讓小女兒姚勤嫁給出獄後的吳義男。

姚勤接受訪問當天帶來不少資料,有她在2000年11月22日投稿中國時報的〈白色的歲月.變色的我〉,述說父母的白色恐怖遭遇和家變;也有她父親姚勇來親筆寫下的見證,記錄妻子沈嫄璋被刑求致死,軍方命令他為亡妻更衣、化妝,再逼他在獄中簽下確認妻子是自殺身亡的同意書,以及如何半夜草草埋葬的過程,這些文章讓人看出字字血淚。

編造台獨案 偽證者解嚴後自殺

吳義男先說自己的台獨案情:1966年他23歲,還在當兵時,先在高雄,後調往澎湖。不知是有同袍對時事發牢騷,還是案首的黃連榮太會胡扯。一些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例如:當時高雄水產學校學生簡中生),都被當成台獨叛亂份子。為了編造故事情節,他在調查局位於台北市三張犁的第一留置室被關了10個月,由四個單位組成的聯合小組輪番偵訊。一位和他同鄉的斗六高中劉姓老師被迫做偽證,後來被判刑2年,吳義男7年,簡中生10年。案首的黃連榮比他們都早獲釋。全案是編造出來的台獨案,至於那位做偽證的劉姓教師,卻在解嚴不久時,在電視上看到農民運動抗爭新聞後,自殺身亡。

吳義男在調查局第一留置室期間,約有半年時間和姚勇來關同房。可能因姚勇來的妻子死在調查局,吳義男被要求每天要向調查局報告姚勇來的言行。但吳義男卻主動告知姚勇來自己被派的任務,他請姚勇來教他每天要去報告的內容。

吳義男先在軍法處 (青島東路3號 ),也到新店安坑軍監,再到景美看守所內。他先在外役的洗衣場洗衣工。後來改派為管洗衣場材料,他常和劉金獅在一起。

吳義男娶難友女 獄中拍婚禮

出獄半年後,在姚勇來的託付下,吳義男為了難友的情義,沒和從事成衣工作的女友結婚,卻娶姚勇來的小女兒姚勤。為了讓姚勇來能親手將女兒交到新郎吳義男的手,1973年11月11日,在景美看守所當局的樂觀其成下。先申請特別面會,再到景美看守所仁愛樓二樓禮堂內,舉行簡單婚禮。獄方為這場難得少見的獄中婚禮,也派出攝影官為新人拍照,平常他們都是拍攝年節晚會,運動比賽的活動照,要不然就是蔣總統要求呈報的執行槍決人犯的照片,很是諷刺。

姚勤也在吳義男之後,說出父母的白色恐怖案情。她的父親姚勇來是新生報編輯,母親沈嫄璋是新生報省政記者,家中大姐是電視台演員,嫁給電視台導播。

二姐當時在台中靜宜學院就讀。兩夫妻和調查局的三處處長蔣海溶、李世傑副處長都是同鄉好友,也是姚家孩子的乾爹。當時蔣經國為了部署接班,需先掌控情治單位,因此,在調查局內先引發整肅鬥爭。有人檢舉姚勇來、沈嫄璋在中國福建當記者時,曾參加過讀書會,但是李世傑認為不可信而將公文簽結。為了整肅李世傑、蔣海溶,以此為由先逮捕李世傑,指控其為潛伏匪諜,再分別騙沈嫄璋說二女兒生病,讓她跑到台中,才由調查局約談,丈夫姚勇來則在台北被捕。

拒咬同鄉是匪諜 沈嫄璋遭刑致死

當時,姚勇來已結婚的長女,得知父母雙雙被抓,立即在表叔的陪同下,到調查局找蔣海溶處長要人。這時蔣海溶很害怕,不敢說話,他知道下一個被抓的就是自己。

1966年調查局內部鬥爭,姚勇來夫婦被關在三張犁的調查局第一留置室內,嚴刑逼供,因為不肯誣咬蔣海溶、李世傑是共產黨,而慘遭刑求。姚勤說1999年她在電視看到作家柏揚提到:最悲慘的是新生報記者—沈嫄璋,他們竟然扒光她全身的衣服,強迫她用力坐在一根粗麻繩上--讓她下體血流如注。姚勤說到哭出來。關在調查局86天,沈嫄璋就冤死在留置室。

調查局對外宣稱她畏罪自殺,再將沈嫄璋屍體佈置成自縊狀,姚勇來被押去為亡妻更衣、化妝。在大雨的黑夜裡,屍體被軍車載到六張犁公墓。藉軍車的燈光照明,偷偷地掩埋。在回程時,傷心欲絕的姚勇來,還一再被恐嚇:不可走漏任何消息,否則下場一樣。如肯配合,會從寬辦理,早日釋回與女兒團聚。

宋美齡關切案情 蔣海溶反而送命

學過醫的姚勇來如此寫下妻子冤死的慘狀:沈嫄璋右頰骨下有巴掌大的紫青,嘴巴微張,嘴唇發黑,舌頭未露出,左頸下有明顯勒痕…一切都指出她不是自縊身亡,而是被刑求致死。

姚勇來被判刑15年,李世傑、蔣海溶都是無期徒刑。兩人都被送到綠島綠洲山莊服刑。蔣海溶後來因宋美齡的關切,被送回台北重審,結果他也被聲稱在獄中上吊自殺。和他一起關在綠島的李世傑,原本很羨慕他調回台北,後來再也不敢想要調台北了。

姚勇來在女兒面會時,才告知她們母親葬在六張犁的位置,只記得墓地後方有一位王姓小孩的墓。大女兒費了不少時間和力氣,才找到這個沒立墓碑的亡母墳墓。姚勇來也直到出獄後,才得以到冤死的妻子墳前獻花、默哀。

姚勇來身上揹負的冤魂,不祇是妻子的性命,還有他的妹妹姚明珠醫師,和她當空軍上校的丈夫薛介民,早在1961年因被扯入空軍有人駕機投誠中國疑案,兩夫婦都慘遭槍弊。當時姚勇來夫婦還收容他們的三個孩子,後來姚明珠的醫師同學也協助領養,小女兒小鳳在姚勇來家一直住到他們被捕後。

姚勤說父母被捕,幸好有一位表叔從美國回台開造船廠。他不但協助奔走,也供應姚家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姚勤的二姐就是因而認識表叔船廠的猶太人員工,後來兩人結婚後,住到加拿大,再移居美國。

劊子手變階下囚 妻子罵害人報應

姚勤的大姐原本也希望小妹也像二妹一樣,嫁給外國人,離開令人傷心的台灣,忘掉所有的夢魘。但是姚勤聽從父親的安排嫁給受難出獄的吳義男。她雖然也有追求者,但總覺得自己是帶著面具,不敢讓人知道父親還在牢裡,更無法對別人說出母親的冤死。選擇吳義男,雖然面對痛苦的記憶,但是面具可以卸下,吳義男也會解開她一直想不通的心結。更要緊的是,她可以每星期到景美看守所去面會父親,不用去編任何理由。姚勤說她曾在景氣看守所遇到蔣海溶的妻子也去面會。結果她聽到蔣太太竟然罵自己丈夫:這是你的報應,看過去有多少人死在你手裡。

姚勤在婚後,一度精神失常。可能是懷孕引起,也可能是生活環境的改變,但更重要的是,她始終無法忘記母親的冤死。她不但徹夜無眠,還常瘋言瘋語地,一聽到門外車聲,就躲在床下說:「他們來了!那些調查局的惡魔來了,要來抓我去活埋啊!上帝,請救救我啊…」好像亡母的冤魂附身一般。姚勤的姐姐以為吳義男沒照顧好妹妹,很不諒解。但他從台大醫院,再到彰化基督教醫院求醫。最後找到斗六的永生醫院,在一對留日醫生夫婦的治療下,不到半年,終於痊癒。

姚勇來出獄後,到一家大樓當警衛。他並不想和女兒住。九零年代,姚勇來鬱鬱而終。姚家夫婦的冤屈,自今仍未紓解。

坐牢10年的姚勇來出獄後,才能到六張犁在妻子墳墓前祭拜。(吳義男 提供)   

1973年11月11日景美看守所仁愛樓二樓禮堂內,出獄半年吳義男(左)娶姚勇來(中)三女兒姚勤(右)的婚禮合照。這也是景美看守所內唯一的獄中婚禮。當天晚上在西門町中華路飯店舉辦正式婚宴。(吳義男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