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事實說話Ⅰ

中國記者如何在報導中規避風險?

2012年3月初,人民網轉載一條中國南車的消息:

我們注意到最近有關媒體對動車組配件採購進行的報導,所報導動車組配件採購價格與實際嚴重不符。

措詞直接、強硬,是在批評《新世紀》2月份〈奢侈動車〉的報導,且表示「不排除提告」。

當晚,財新網不甘示弱發出聲明,指報導內的價格訊息,源自記者拿到一份「CRH2型動車組配件供應商名錄」,強調財新傳媒堅持報導立場,並願意在必要時刻公布「名錄」。

雙方一來一往,砲火猛烈,看懵了一票觀眾。

「那時候鐵道部還沒有分拆,這樣寫不危險嗎?」我問坐在對面的王晨,正值午飯時間,我們在知春路附近的餐廳見面,大堂挑高明亮,穿旗袍的服務生為我們送上茶水與烤鴨,她手上夾著剛片好的鴨肉,一下被我問楞了。

可能不知道該如何向局外人解釋吧,她想了半响後說「用事實說話就不怕」。

會這麼提問,因為鐵道奇蹟已經是「中國模式」的樣板工程。歷經30年的高速增長,中國在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震撼世界的成就,讓不少人興奮地喊出「中國模式」。

他們認為,中國模式是因為它有一個強大有力的威權政府,因而能夠充分動員資源和控制社會,集中力量發展,實現GDP高速增長的目標,一些經濟學家給它更精準的名字:國家資本主義。它的支持者相信,中國高速鐵路建設是帶動經濟騰飛的火車頭。

2006年中國國務院通過京滬高鐵的案子,中國鐵道部在劉志軍帶領下,全力投入高鐵建設,他曾宣示中國在2020年之前,鐵路營運要達十萬公里,高速鐵路建設一萬兩千公里以上。他的「跨越式發展」,得到中共中央大力支持,2008年鐵道部的投資金額就從三千億人民幣(下同)暴增到七千億元。

正因為中國的高鐵建設是在國家的全力支持下,鐵道部不但黨政合一、政企合一,而且是集公安、檢察、司法於一身的超級部會,中國媒體給它個更形象化的名字「鐵老大」。

王晨此次揭弊的中國南車集團,大陸人都知道其直屬鐵道部。雖然,2000年鐵路車輛工業總公司與鐵道部脫鉤,將公司一分為二,組建為北車集團與南車集團,但兩家均屬中共中央直屬的國有獨資集團公司。王晨告訴我,南北車集團生產的動車沒有出口,最大且唯一的客戶就是鐵道部。

2.6萬的洗臉盆、1.2萬的水龍頭、10萬元的馬桶,組合成三十萬的廁所;還有16萬的VIP座椅跟上萬元的液晶電視,動車為什麼這麼貴?王晨調查後發現,動車的許多供應商沒有從業資歷,也沒有生產研發能力,全憑關係進入,卻成為供應鏈上的壟斷者,排擠許多老牌供應商。

但鐵道部已經走過花甲之年,龐大又盤根錯節的權貴結盟,讓他的反應顯得遲鈍又傲慢。直到2011年的動車追尾事故,撞出公眾的不滿情緒,王晨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注意鐵道部的。

鐵道部崩解,似乎早有預兆。前年冬天,山西女商人丁書苗被悄悄帶走調查,趕上高鐵快速發展的時代,她靠著攀附劉志軍,從鐵路工程獲得的中介費,就高達數十億。她和很多中國商人一樣,靠著攫取的財富,去維持自己的人脈關係,商人做提款機,官員用權力為商人謀利,構成中國新型的政商關係。不過深諳此道的商人都知道,檯面上絕無和官員的經濟糾葛。

2011年1月中旬,丁書苗被抓後,劉志軍在鐵道部內的親信張曙光,也趕赴美國處理海外資產,一個月後,2月28日,張曙光被停職審查消息公布。

張曙光被稱為中國高鐵總設計師,業務主抓高鐵引進談判與建設,是鐵路系統中最具實權人士,那幾年中國如火如荼建設高鐵的勢頭,連英國《金融時報》都忍不住調侃:中國哪時候會把高鐵從北京修到倫敦。

張曙光拼命建高鐵時,他的妻子王興已低調赴美,成為一家Micropher(馬克夫)集便器的中國獨家代理,在她的幫助下,馬克夫成為高鐵集便器的主導品牌。選擇集便器不涉及行車安全,不引人注目且市場也不小,有數十億的規模,非常適合中間人進場撈錢。

簡單的經濟學推論

一個簡單的經濟學常識:行政性壟斷企業衍生尋租空間。「他購買的價格肯定特別高」,這是經濟學上的推論,也是王晨調查王興後發現的黑金規律,但要證實她的假設,還需要更確鑿的證據。

王晨透過管道拿到價目表,寫出證據扎實的〈奢侈動車〉,獲得2012年騰訊網頒佈的年度調查報導。至於如何找到內部人,她說出財經記者都熟知的調查方法,「找律師去查工商資料」,給點錢就能讓你查,資料包括:企業成立時間、資本額、股東名單,以及招標人聯繫電話。

「你就要在短短的電話中說服他見面,如果能見面再培養他的信任,」這套調查方法聽來簡單,但她說「通常要打幾十個電話,才能見到一個人,」調查過程沒有小說裡的驚險刺激,更多是消磨時間和心情。

高鐵供應鏈上的供應商分為三類:一是技術型壟斷,以外資企業為主;二是親屬型壟斷,即供應商是某官員的親戚;三是關係型壟斷,通過與鐵道部官員搭上關係取得信任後成為供應商。後兩類型壟斷,即便沒有相關從業經驗,還是能用倒買倒賣的方式大賺中間財,像高達30萬元的廁所、上萬元的座椅,而且「這些人在主機廠要需要維修時,人都找不著,愛理不理的」王晨轉述主機廠內部人士說法。

「關係不好的企業會有怨氣的,它會不高興的,」對人性的判斷讓王晨鎖定目標,找那些資質好但沒有得標的廠商,「他對壟斷的市場有怨氣,但是怕麻煩,而且他肯定有價目表,」因為他也在盤算送招商的領導什麼禮物。

她注意到一家廠商,在國外供貨非常好,但就是打不進中國市場,於是鎖定它。「我去了五天都沒突破,最後那老闆才接電話,我特高興。」王晨談起這段還是一臉小姑娘的雀躍。

見了面,她開門見山地跟對方說:我是記者,我想跟你拿動車招標的價目表。

直接說,可能嚇壞不少人,但是她的直率反而取得對方信任。

她認為,人際相處首重感覺,要做個能讓別人信任的人,就要「我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都告訴你」,而且說好了要保密,「就算那時候價目表引起爭論,我都沒有說是誰給我的。」在報導中,她也是寧願降低可讀性,用模糊的「內部人士」說法,而且不去描述他的外在、見面場景等等。

「目錄」上高價的座椅立刻攫住王晨目光:單人座椅三萬多、雙人座椅高達四萬,還有VIP座椅居然售價要十六萬左右。上海坦達和上海元通這兩家高鐵供貨商是衝入的兩匹黑馬,生產座椅的同行中,沒人知道這兩家上海企業的背景。但座椅的市場利潤又相當巨大,「未來會有1000列高鐵運行,而由此帶來的高鐵座椅市場規模將達上千億元。」一位當初曾提交座椅設計方案的供貨商跟她說。

王晨的調查發現,鐵道部在指定座椅生產廠商時,並未在已有座椅生產經驗的廠家中選擇,而是安插有關係的人成立新公司,再從國外引進技術白手起家。不管是坦達、元通,還是丁書苗,進入高鐵市場都遵循一貫的套路:先拿單再成立公司。但這種作法必然推高成本,高額的技術轉讓費用,不僅堆高成本,也壓縮廠家利潤,讓靠關係入場的廠商更不願負起維修責任。

馬桶做的也是倒買倒賣的生意。高鐵列車上的馬桶就是TOTO的,打電話去問,發現TOTO的在中國的獨家代理商根本不是高鐵的供貨商,這不奇怪了?追查後發現「他還代理廁所的地板、洗臉盆跟水龍頭」,洗臉盆標價7萬多,市面上只要一千多,而普通幾百元的水龍頭,動車上花了1萬元,組合成最奢侈的洗手間,南車採購價30萬元、北車採購價120萬元。

調查完成後,王晨直接跑到工廠去,採訪這些關係型壟斷企業的說法,「他們迴避,但不否認我們的報導」,除了上海元通之外,「他以為我是要宣傳報導,就吹噓了關係」,她還是寫出來了,為此,對方跟她吵了一架。

(編按:本專題與新頭殼平台合作,連載中國調查記者故事,每週三四五刊登,共九篇。企盼提供讀者更寬闊的視野,了解這群在監控之城下仍奮力寫作的「調查記者」。)

作者:簡永達(台大新聞所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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